或许是眼前的景象太过震撼,又或者太过诡谲,千云生只觉得自己先是如同失语,紧接着神魂猛地一震。
那感觉,就如同那尊正在崩裂的神像,周身缠绕着光与暗,庄严与堕落并存。哪怕只是一瞥,便令他心底骤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寒意。
“世间如囚笼……诸神尽其吞……”
这两句话倏然在他心底浮现,宛若魔咒,层层叠叠,将他的意识紧紧缠绕之时。
又觉胸口一窒,眼前蓦地模糊。世界在他眼中不断错位、分裂,恍若无数条时序同时把他拖拽到不同的未来与过去。
一时间,他的皮肤下符号奔涌,恍若陌生的律令在血脉间强行重写,欲将‘千云生’自存在的长卷中彻底抹除。
他清晰地感到,名字、记忆、身份正被逐字逐句剔除,像是整个人要被删改成一页空白。
他甚至感到,‘人’这一概念正从他身上剥离,身份、记忆、形体尽皆消散,若非大能之躯,他恐已湮灭于虚无。。
“咚!”
不过就在这时,忽然之间,仿若洪钟大吕在魂海深处轰然一震。他眉心深处,幡影陡然一颤,摄魂幡的意志悄然升起。
一股森冷冰寒的气息涌入心底,幽力渡来。如同在狂风暴雨中稳稳按住将熄的灯火,将他摇摇欲坠的内心硬生生钉回正位。
千云生心中明白,这是自从摄魂幡上一次与他长谈之后,他才彻底了解圣主的这件至宝到底是如何的非比寻常。而此刻,它终于显露出真正的威能。
故此哪怕面对天衍灵体所揭示的无尽秘景,摄魂幡也能与他共享视界,第一时间捕捉到他的异状。
“你惧了。”
就在这时,摄魂幡的声音古老、低沉,直白而冷冽,宛若森寒之风吹过耳畔,刺透人心。
千云生心头一震,神色微变,虽然未曾开口,但随着这两个字落下,他脸上的异状却缓缓褪去。
“呼……”
直到这一刻,他才长呼出一口气。毕竟他自以为自己已经是大能之身,本以为应该可以无所畏惧。但没想到,真正触及那神的真相的那一刻,他竟仍旧险些沉沦。
若非摄魂幡出手,他怕已沦为幻象中的一抔灰烬。
然而摄魂幡似与他心意相通,如同洞察了他心底的惶恐,甚至都不用他开口,声音便再度回荡地道:“凡目所见,不过幻象残影,你我皆知。可在你心底,你却将它当作真实,所以才惶惧。”
那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莫名的庄严地道:“你疑惑,你害怕,便是证明。门后的真相,未必是你愿承受之物。”
千云生喉头发紧,胸口似有千斤巨石压住,几乎难以呼吸。
他低声喃喃,带着罕见的犹疑地道:“我……仅仅看了它一眼,便几乎溃散成此模样。你真的觉得……我还能走下去吗?”
而听了千云生这话,摄魂幡的意志则沉默片刻。它似乎静静凝视着他心底最深处的裂痕,然后才冰冷开口地道:
“你不能承受?那便退回去。回到囚笼,回到凡世,做一个只敢仰望的修士。天地浩瀚,不缺你一个。”
这声音森寒,如同在剜开他最深的恐惧地道:“我不是逼你,但你应知晓,现在你若退下,此生将再无机会。”
千云生只觉心神剧痛,几欲崩裂,但正是在这痛楚里,他反而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清明与冷静。
摄魂幡又低低开口,声音缓慢,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力量地道:“但若你要执掌自己的命运,那就得承受这一步。”
“不是因为你能行,而是因为.......除了你,没有人能替你走下去。”
千云生一怔。
而就在这一瞬的寂静之后,他忽然睁开眼。就见得眼前世界已然恢复,黑棺静立,四周寂然,方才浩瀚景象如梦似幻,唯有眉心残存的颤栗,昭示其真。
海兰珠立在不远,目光中带着担忧。她眼看得包括千云生在内的三人同时睁眼,立刻直接一拂长袖,将最后一丝可能残留的诡谲斩去。
而睁开眼来的天青手与轩辕一绝则对视一眼,神色皆透着沉凝。
二人中尤其是天青手眉宇紧锁,恍若还未恢复,因此声音低沉地道:“我看到的……是神像崩裂,众生挣扎,宛若一切皆不可逃。”
这是他少见的长句,却带着压抑与凝重。
轩辕一绝则面色发白,久久无言,最终才开口地道:“我见无数影子,皆似我自己。”
“有人欢笑,有人哭泣,有人沉沦欲火,有人向佛求渡。可无论光明还是堕落,到头来皆在同一个囚笼,挣扎不休。”
他眼神恍惚,有如仍未从幻象中脱离。
千云生则目光微沉,伸指一点眉心,将方才观想与海兰珠同享,他也只就连自己都差点崩溃,更何况直面那光的天青手和轩辕一绝二人,因此淡声道:
“我亦见到。光欲逼人剥尽隐匿,暗则以快意吞食心魂。”
“两者交织,便是众生命运。人类生而畏死,贪生,故而永远在光暗之间痛苦挣扎。”
声音平缓,却冷冽无比,如同已经彻底从脆弱中找回平静。
轩辕一绝则苦笑一声,眼神冰凉地道:“如此说来,所谓修行、所谓大道,不过是选择另一种痛苦?”
海兰珠凝视众人,显然她已经通过千云生的分享明白了一切,因此她冷冷一哼,眸光微垂,声音低缓地道:
“我明白了……这与我在黄泉所见无异。我曾在黄泉之中见过无数亡魂,他们明知前路皆是冥河,却仍挣扎着向彼岸爬去……可哪来彼岸?只有更深的黑水。”
天青手则神色发青,只吐出简短二字地道:“苦,在。”
寂然压下,宛如连他们的四周也为之失声。
千云生目光幽深,良久未语。不过他似乎也彻底想通了一般,终于低声开口地道:“也许……所谓人类的永恒痛苦,便是既知不可脱,仍要向前。”
“既知无彼岸,仍有人渡海,这或许就正是我们的道。”
他的声音依旧冷,却不再是无力,而像是自深渊中磨出的锋刃。
虚空为之一静。
轩辕一绝听了千云生这话目光一颤,顿时深思一般低声道:“我突然想到,或许那神像……与其说是神,不如说是命运之影。光与暗交织,正是共业。”
天青手眉头紧锁,只吐出两个字地道:“共业?”
轩辕一绝怔了片刻,喉间似在滚动,半晌才低声喃喃:“共业……是啊,千千万万人的痛苦,叠加起来,便成了人族的命运。若一切痛苦都必然汇聚,那我们纵然拼死修行,也逃不过这大网。”
说到最后,他自嘲一笑,却隐隐有一丝狠意地道:“或许神就是要让我们认为,我们的修行,其实与蝼蚁奔波何异?”
“不……不同......”
轩辕一绝话音刚落,海兰珠的声音却忽然响起,那音不高,却像是在死寂中燃起的一簇火苗。
她的眸光清澈,却折射出炽烈的光地道:“蝼蚁奔波,不知终点。而修行者,纵明知前方是绝壁,仍要一步步走到那里。这,就是不同。”
而在他们四人的周围,石壁寂然,黑棺静立,好似都在注视他们的抉择。
就在这时,只见得千云生缓缓吐气。虽然他不能告诉他们,这天地其实就是一个牢笼。他也不能告诉他们,要打破这个牢笼,到底要付出什么。
但是他还是依旧抬头望向深处,声音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地道:
“无论那是什么……既已踏上此途,便只有继续。唯有走到尽头,我们才知,那是天堑,还是通途。”
他顿了顿,目光冷峻地道:“若止步不前,这一切,对我们来说,或许将永远成谜,再也没有了答案。”
听了千云生这话,天青手目光一闪,默默沉思之后,点了点头,淡淡吐字地道:“继续。”
轩辕一绝先是冷然,继而眼神骤亮,重重点头地道:“好!”
海兰珠凝视三人,缓缓应道:“既如此,那便向前。”
一时间,就见得他们四人心意再度凝成一处。
而他们周围的黑棺则微微震动,如同在低鸣。虚空的时序长链则轻轻颤抖,像在呼唤,又似在冷眼旁观,如神注视人间一般,带着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