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紫薇公寓到绯夜湾,和去教堂差不多远,都要横跨曜州。有轨电车是从东城区开始建设,到城中的老街区已有障碍,更别提延伸到城西来。即使搭乘黄包车,也需要一个小时以上。他们很早就出行了,还没此时的船。但运气不错,有车夫大清早就在等生意。
“感觉车夫还是少了些。”坐在后排的莫惟明低声说,“可能大部分人还未康复。”
“因为是车夫,所以会接触到很多人吧。是很容易被感染或者成为携带者的群体。”
街边仍有乌鸦。树枝上、长椅上、屋檐上、电线杆子上,都有黑色的小家伙直溜溜盯着他们看。梧惠疑心他们认得出莫惟明,认得出这个昨日要对它们同类下手的混账,然后一窝蜂涌过来把他俩打一顿。
不过还好,想象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它们只是老老实实蹲在街边,静静地注视着大街小巷,人来人往。这种沉默让原本就静谧的街道显得更加肃穆。
进入千华巷的时候,他们竟然还没有什么实感。人还是很少,不如往日般热闹。也可能和时间有关。现在是白天的工作日,也并非周五。梧惠心里暗自嘀咕,放这么久的假这辈子都没法儿正常回去上班了。
过去的自己来到千华巷时可不是这个心态。挺好,她意识到自己真的进步了。
“看那傻丫头。”
梧惠忽然浑身一震。她感觉有人在骂自己,声音很急——虽然语气也算不上骂,只像是在开玩笑的程度。她环顾四周,但除了莫惟明什么也没有。而她确信刚才那声不是莫惟明发出来的。这让她非常困惑。
“哎哟,听到了。”
“她在发光。”
“我的名字是**……”
“干嘛自我介绍啊?”
梧惠停下来。她的目光最终锁定在电线上的几只乌鸦身上。在看到它们的一瞬,这几只吵闹的家伙瞬间就闭上了嘴。梧惠这下可确定就是它们几个了。可这太荒唐了——她根本不该听懂动物在说话才对。
毕竟融入她体内的东西是琉璃,而非琥珀。
“怎么了?”莫惟明看她一眼,“崴脚了吗?”
“不——没有。没事。”梧惠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却忽然又停下来,“你真的……什么都没听到吗?”
“听到什么?”莫惟明皱起眉,“附近挺安静的不是吗?除了刚才好像有远处的车在鸣笛。你这样,还挺吓人的。”
梧惠知道自己有点“神神叨叨”的。但她也没办法。其实在昨天晚上,她就好像听到房间里出现第三个人的声音。不是男声,也不是女声,更无实质性的意味,只是不明所以的叽里咕噜。那时候她还以为自己只是听错了,可现在,她诚然是听到了确切的字词,和有逻辑的对话。这太不同寻常了……
发声者不仅限于活物。她又跟着莫惟明走了一阵,全程都在留心周围的对话。但是,偶尔还是有人在附近走过,梧惠也不清楚这些内容出自人类之口,还是随便别的什么。
“他看上去好脏。”
“天气真好。”
“会把它弄坏的。”
“我妈妈昨天……”
梧惠不断地伸出小指去掏耳朵。
很快到了绯夜湾。莫惟明来到大门前,就有安保人员认出他是“熟面孔”。莫惟明如实说自己没有邀请函,名片也交给其他人了。
但他们居然没有更多质问,直接带他们进去,这有些不同寻常。当梧惠问及不需要其他什么预约,或者提供身份信息时,其中一人只是淡淡地说:“九爷知道你们来。”
两人面面相觑。
是这样吗?九爷是如何告诉手下人的?她不是还在公安厅的监视下吗?
算了,如果是这里,发生什么都不是没有可能。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们一路跟着安保人员进去。梧惠的“幻听”消失了。可能是因为,这里太多人,任何其他的声音都像是小小的石子丢入滚滚的波涛。
虽然不至于热闹到那个份上,但和那种白日的夜店相比,没那么安静。他们两个人虽然不是绯夜湾任何时候的常客,却隐约觉得,至少黑子热爆发前,这里不是这样。
曾经灯光闪烁的舞池里,此刻被冰冷的金属推拉床填满了。床铺排列得如同士兵方阵,彼此间距离分明,横平竖直,仿佛被无形的尺子精准度量。灯光是被调成了暧昧的玫瑰色,不再旋转扫射,却依然在头顶弥漫着暖黄的光晕,轻纱般笼罩着床铺间的人们。
病榻旁,陪护者懒散地倚在椅子上,他们大多穿着轻佻时髦的衣物,显然并非经过培训的正规陪护人员。有人低声絮语,有人捧书诵读,还有人握着银质小壶,为床上的人缓缓斟上酒液。床边矮几上,瓷盘里盛着精巧如艺术品的点心与鲜切水果,色彩斑斓,诱人垂涎。
一张床上躺着位年轻男子,他手臂上插着输液管,吊瓶里的液体无声滴落。床边坐着一位少女,手指翻动着书页,正用柔和的语调念着句子:太阳照常升起。男子并未在听,眼神飘忽,目光投向天花板上那早已静止的旋转彩灯球,镜面映照出下方模糊扭曲的人影。
一位老者被剧烈的咳嗽拽起,痉挛一般,床铺发出吱呀的声音。陪护的男士不慌不忙,只轻轻将水晶杯凑近她。老者重新躺下时,眼睛疲惫地阖上,咳嗽的余波还在胸腔里隐隐震动。男士已拿起叉着玲珑剔透的蜜瓜的银叉,姿态娴熟优雅,仿佛方才的狼狈从未发生。
梧惠与莫惟明屏息随着领路人走过舞池。
经过走廊时,几扇虚掩的门后溢出缕缕奇异的甜香——各具特色,都浓稠得如同有形的烟雾,混杂着若有若无的、属于药物的苦涩余味。经过其中一扇门时,梧惠瞥见门缝中飘出蓝色的烟雾,其间裹挟着几声咳嗽,却又被一阵低低的调笑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