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能活下来。”
端着药锅走进来的跛脚汉子热情的招呼道,“先坐下,喝碗药。”
“他的情况怎么样?外面的情况怎么样?”卫燃老老实实的坐下来,指了指温老嘎问道。
“气血两亏”
这坡脚的汉子叹了口气,“抬回来的太晚了,不过放心,他肯定能活下来。”
“外面...”
“鬼子暂时停了,正耗着呢。”
说着,那个带人把卫燃抬回来的女人已经给他倒了一碗药汤,“快喝了吧。”
“谢谢...”卫燃接过粗瓷碗凑到了嘴边。
“你这人怪客气的,这谢个什么。”
这女人说着,已经从刚刚用胳膊肘挎着的提篮里又端出来一个瓦罐和一把汤勺一个粗瓷碗。
“这是红枣鸡汤,补血的,你要是有胃口就喝两口。”
坡脚的汉子说着,已经帮卫燃盛了一大碗,而那个女人则从篮子里又拿出一块金黄的饼子。
一口气干了味道苦涩的药汤,被苦的呲牙咧嘴的卫燃在这俩人满脸的笑意中接过那碗汤和汤勺就往嘴里扒拉,他已经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
“慢点吃,别呛着。”
那个女人说着,已经从火盆边拎起个铁壶,给卫燃倒了一碗热水,顺便还往里面丢进去一颗烧焦的大红枣。
“你们是附近的村民吗?”卫燃咬了一口焦黄松软的饼子问道,“我该怎么称呼您二位?”
“我们就是罗文裕的”
那坡脚的汉子说着,还从兜里摸出一把核桃仁放在了卫燃的碗里,“我姓赵,托大,你喊我一声赵大哥就行,这是你嫂子。
我是本地的土郎中,这前线打鬼子,我们总得帮着做些什么,所以大家伙都来了。”
说完,这位坡脚的土郎中已经招呼着他媳妇先后把昏迷的温老嘎和另一名战士扶起来各自灌了一碗汤药,又嘱咐卫燃好好休息,这才离开了这个并不算大但却还算暖和的窑洞。
一时间,这处窑洞里也重新陷入了安静。
三两口吃完了拉嗓子的玉米面饼子和甜丝丝的红枣母鸡汤,卫燃又灌了一大碗红枣茶,这才摸索着拿起脚边放着的一套粗布棉衣棉裤艰难的穿在了身上。
忍着腿上伤口传来的疼痛,他一瘸一拐的挪到“门口”,推开玉米秸捆看向了外面。
此时,外面的夜空中勉强能看到有数的几颗星星,以及还算皎洁的月亮。
也正是借助雪地上反射的月光,他可以勉强看到,那些赶来帮忙的百姓或是仍在敲打着破损的大刀回炉重造,或是给战士们分发着食物,又或者在忙着用沙袋修葺充当掩体的残破长城。
扭头看了眼身后,他在稍作犹豫之后又挪了回去。艰难的弯腰从那口箱子里拿起了相机和几个胶卷,也拿起了他那支早已打空了子弹的盒子炮。
借着火盆释放的亮光检查了一番相机并且仔细擦了擦镜头,卫燃一瘸一拐的走出了这间简陋的病房。
又一次将手里的相机调整到b门,他一步步的挪到一块石头的边上,将相机放在上面,对准不远处忙碌的长城线按下快门开始了默数。
片刻之后,他松开了快门,拿着相机走向了通往城墙之上的台阶,并且时不时的停下脚步,寻找依托摆好相机,对准各种他看到的人和被抬回来的尸体乃至战利品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长曝光。
最终,当他腿上的棉裤都被他自己的伤口溢出的血打湿的时候,他也终于重新登上了长城。
此时此刻,长城之上并没有火光,但除了放哨警戒的士兵,却还额外放着一壶壶的煤油和一些火把。
探身往长城下面看了看,城墙之外脏兮兮的雪地上,正有些百姓和士兵在忙着抬运尸体和收集任何用得上的战利品——这是这场战斗能否继续下去的关键。
寻了一处位置坐下来,卫燃再次摆好相机,或是对准长城上的战士,又或是对准长城内外忙碌的百姓,在月色之下,进行了一次又一次于胶卷来说格外漫长的曝光。
他不确定这个时代的胶卷能否拍下些什么,但既然自己手脚还能动,既然手里有相机,他总要做些什么才行。
显而易见,将这些沉在岁月长河之下的砂砾记录下来,是他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
沿着长城一路走走停停的拍着,卫燃只觉得腿上的伤口疼的愈发严重了些。
最终,他不得不寻了个背风的垛口坐下来,解开棉裤退下来,看了看腿上的伤口。
显而易见,这伤口并没有被缝合,仅仅只是进行了包扎。
此时,从里面溢出的血已经将包扎伤口的棉布浸透了。
解开包扎伤口的布条重新勒紧,穿好了棉裤的卫燃还没等站起来,土郎中赵大哥的媳妇已经带着几个女人找了过来。
“你这大头兵,才醒过来就跑这老远不要命了?快!把他抬下去!”
赵家嫂子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女人已经一起上前,七手八脚的把卫燃给按在担架上又给抬下了城墙,径直送进了那座温暖的窑洞。
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土郎中赵大哥正在给仍旧陷入昏迷的温老嘎换药,在他旁边,还有个看着不到十岁的孩子,正在忙着给火盆里添炭。
“别乱跑,我这土郎中既不会西洋大夫的针线活儿,手里也没什么正经的好药材了,真要是大出血了,我可拉不回你。”
赵大哥说着,他媳妇已经招呼着把卫燃抬进来的几个女人搭手,脱了卫燃的棉裤,又解开了腿上被血染透的棉布。
“崩开了”
赵大哥的媳妇略显无奈的开着玩笑,“我看呐,干脆给他的腿儿打折算了。”
“是得打折了才老实”
赵大哥乐呵呵的开了句玩笑,将一个药罐子递给了他媳妇。
“我自己来就...”
“老实躺着”
赵大嫂说着,已经挖出一木头勺药粉洒在了卫燃的伤口周围,而另一个过来帮忙的女人,也立刻用一块干净的土棉布帮卫燃重新绑好了腿上的伤口。
“这是你们的孩子?”
卫燃见那个帮忙添炭的小男孩就在床边静静的看着,扭头好奇的问道,“怎么带他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我儿子”
赵大哥和他媳妇异口同声的给出了同样的回答,语气中满是自豪。
“这里守不住,哪都不安全。”
赵大哥说道,“真让鬼子跑进来,我这瘸着腿儿根本跑不远,你嫂子带着孩子也跑不远。”
“索性就不跑了”
赵大哥的媳妇一边忙着给卫燃大腿另一面的伤口撒上药粉一边说道,“要活,就打跑了鬼子一起活,要死,一家人能死在一起也值了。”
“能打跑”
就在这个时候,温老嘎有气无力的声音传进了众人的耳朵,“东三省丢了,热河丢了,这长城不能再丢了,就是...就是拼了命,就算是为了孩子,咱们...咱们也得...也得把鬼子挡住。”
“你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能活!”
赵大夫说着,连忙招呼着他儿子帮盛了一碗母鸡汤,“喝点汤,多喝点,你这身上的血亏的紧,得好好补补才行。”
“外面...”
“暂时停了”
刚刚才出去过的卫燃回答了温老嘎的问题,“鬼子没打进来,白天的时候还被咱们给赶跑了,现在正僵持着呢。”
“那就好...”
温老嘎松了口气,这才抿了一口那个小家伙用勺子送到嘴边的母鸡汤。
在这个小家伙的帮助下喝完了一碗汤并且吃掉了汤碗里的鸡肉、红枣和当归,温老嘎艰难的抬手摸了摸怀里,“我...我的...”
“在旁边的箱子里呢”
卫燃知道对方要找什么,“你的酒葫芦和五帝钱都在,盒子炮也在。”
闻言,温老嘎这才不再挣扎。
“那个和你相熟的连长,他阵亡了。”
卫燃看着被火光映红的窑洞顶说道,“我把他的手枪和帽子带回来了。”
“他叫岳大川”
温老嘎同样看着被映红的洞顶,“他是我小舅子,我媳妇的弟弟,前些年在东北大学读过书,当年大帅还拍过他的肩膀,勉励过他,让他多读书,说读了书才...他...他...奉天还没打回来,他怎么就死了呢?”
“我...我没来得及把他的尸体带回来...”卫燃歉疚的说道。
“不怪你”
温老嘎叹了口气,这勉强能乘坐窑洞,但却只能摆下三张床的狭小空间里也再次安静了下来。
“伢子,你叫个啥?”温老嘎朝端来第二碗汤的赵家小伙子问道。
“赵守宪”
这个小家伙脆生生的答道,“我是民国十二年入秋,民国宪法颁布的那天出生的,我爹给我取名叫守宪。”
“是...是个好名字...”
温老嘎有气无力的说道,“守宪,你把我的酒葫芦拿...拿给我。”
“你不能喝酒呢”赵守宪说道,“你现在...”
“那里面没酒了”温老嘎说道,“拿...拿给我吧。”
稍作犹豫,赵守宪还是放下了汤碗,从那口箱子里拿出了温老嘎的酒葫芦。
有气无力的接过酒葫芦一番摩挲,温老嘎取下挂在葫芦上的五帝钱递给了赵守宪,“我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能有你这么大了,他叫温少同,也...也是民国十二年生人,他是...是夏至那天的生日。
这五帝钱,你要是不嫌弃,就...就戴着吧,保...保平安的。”
“守宪”
赵大夫却在这个时候开口说道,“戴着吧,给你伯伯磕个头。”
“扑通!”
赵守宪直接跪下来哐哐哐的磕了三个响头,随后才接过了那串五帝钱。
“活下来”
赵大夫一边一瘸一拐的往外走一边说道,“等打跑了鬼子,到时候如果你还活着,我们家守宪还活着,你要是绝了后,我做主儿让我们家守宪以后有了儿子先过继给你做孙子,让他姓温,还叫温少同。”
“赵老弟要是这么说”
温老嘎似乎提起了劲儿,“那我高低得活到鬼子被赶走的那一天。”
“谁特码说了不算谁是狗”赵大夫说着,已经和哭笑不得的媳妇走出了窑洞。
“温大伯,你可得活下来。”
赵守宪晃了晃戴在手腕上的五帝钱,一本正经的说道,“赶明儿打跑了鬼子,我让我娘给你说个媳妇儿,我们村好看的寡妇可多了。等你有儿子了,我再把这个还给弟弟。”
“行,行”
温老嘎那张年轻却又满是沧桑和伤口的脸上盛满了止不住的笑意,“到时候就让你娘给我说个好看的小寡妇。”
“那你可得活下来!”
赵守宪说着,还用右手的小拇指主动勾住了温老嘎右手的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反悔谁是小狗。”
“谁反悔谁是小狗”
温老嘎说这话的时候,似乎都有了不少的力气,“那箱子里,还有一把最小的盒子炮,就当是伯伯送你的见面礼了。”
“真的?!”赵守宪的眼睛都亮了。
他终究是个孩子,有机会得到一支盒子炮,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自然是真的,你可得保护好你爹娘。”温老嘎带着笑意嘱咐道。
“嗯嗯!我一定保护好我爹娘!”
赵守宪说着,已经将这支根本没有子弹的三把盒子别在了裤腰带上。
“去吧,要是有人问你哪来的盒子炮,你就让他来找我。”
温老嘎摆摆手,显然是看准了这小豆芽打算出去显摆他的盒子炮。
“那你好好养伤!”
赵守宪说着,却并没有急着走,反而端起那碗鸡汤,一勺一勺的喂进了温老嘎的嘴里,这才扶着腰间的盒子炮,神气的跑向了外面。
目送着赵守宪离开,温老嘎舒坦的吁了口气。
“你可不能骗小孩子”
卫燃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从金属本子里取出了烟盒和打火机。
“可不就是个孩子,小大人儿似的。”
温老嘎强打着精神叹息道,“哪怕为了这些孩子,咱们也得把鬼子挡住才行。”
“是啊,哪怕为了这些孩子,咱们也得把鬼子挡住才行。”
卫燃点上颗烟递给对方,等温老嘎用手夹稳了,这才重新点燃了一根嘬了一口。
“你那相机哪来的?”温老嘎在喷云吐雾中随意的问道。
“缴获来的”卫燃理所当然的答道。
“等天亮了...”
温老嘎顿了顿,“给我也拍一张吧,给赵老弟一家子也拍一张吧。”
“行,给你们都拍。”
卫燃痛快的打了包票,这间窑洞里也随着二人指间的香烟燃尽,再次陷入了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者根本没过多久,早已经疲惫不堪的卫燃便进入了一个人手一支花机关站在城墙上朝鬼子扫射的美丽梦境。
当这个被花机关的扫射声和鬼子们的惨叫填满的美梦中出现隆隆的炮声的时候,卫燃也猛的醒过来并且坐了起来——炮声并非来自梦境!
“鬼子打过来了!”
几乎同时惊醒的温老嘎挣扎着就要坐起来,“快点儿,拉我...拉我一把。”
“你就好好养伤吧,我出去看看。”卫燃说着已经站起身,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
“轰!”
就在卫燃推开玉米秸捆的时候更加清晰的炮声也传了进来,与此同时,更有一块块的城墙碎砖夹杂在泥土里,从头顶稀里哗啦的砸了下来。
不等土石荡起的烟尘散尽,卫燃便钻出窑洞口,一瘸一拐的跑向了正在遭受炮击的城墙顶。
此时的他并没有看到,在被城墙遮蔽的空中,极远处已经20多架鬼子的飞机正朝着这边飞来。
他更没有看到,在他身后的窑洞里,温老嘎已经摇摇晃晃的下床,拿上那两支没有子弹的盒子炮,扶着墙一步步的跟了上来。
就在卫燃冒着炮火走上城墙的时候,就在温老嘎也艰难的挪出那间并不算大的窑洞的时候,他们二人,以及周围的军民,也都听到了天空中飞机发出的轰鸣——这对于他们来说,是根本无解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