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先生彼此热络地交流着手头的学术研究和教学工作,贺础安在一旁认真地听着,心中不禁暗暗佩服,先生们均已着述颇丰,却仍如此勤勉,对待自己的工作兢兢业业,毫不懈怠。
防空壕比较逼仄狭窄,郑天挺调整了一下姿势,斜倚在坑壁上,想让自己更舒服些。
罗常培说道:
“我昨天路过米店,简直吓了我一跳!你们都想不到,现在大米竟然要三十元一石!”
听到罗常培讨论最近米价疯涨的情形,郑天挺便也倒了苦水:
“这米价的确是涨得有些厉害,联大现在经济紧张,大家已经是七折发薪了,还要交飞机捐和印花税,再这样涨下去,恐怕吃饭都成问题了。”
罗常培关切地问道:
“毅生兄,孩子们在北平都还好吧?”
郑天挺眉头微皱,眉宇间尽是心疼、愧疚和担忧:
“他们都很懂事,向来跟我是报喜不报忧的,虽然现在有我三弟在北平照顾他们,可我这个当父亲的,心里还是惭愧得很。”
罗常培出言安慰:
“毅生兄,你快别这么想,这么些年来,你为北大忙前忙后,咱们都看在眼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郑雯和郑晏多大了?将来让她们报考联大,你们父女总好团聚了!”
郑天挺轻轻叹了口气:
“那还要等上三四年呢,希望那时候战争已经结束,咱们都能回北平罢。”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哎呀,毅生兄,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也别太忧心了。”
一时间空气有些凝滞,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钱穆突然想起什么来,开口问道:
“毅生兄,我听说北大公舍要搬了?”
郑天挺点点头:
“是这样,新住处是才盛巷二号的龙云公馆,就在柿花巷北边,离得不远,走两步就到了。”
钱穆笑道:
“那里不是北大办事处吗?那你以后处理校务可方便了。”
“上个月联大办公处已经搬到大西门外的昆华工校了,就在凤翥街上,北大办事处也一起迁过去了。”
“那你每天来回奔波岂不是要多费许多工夫了?”
郑天挺摇摇头:
“现在北大办事处虽然离宿舍远了,但是离联大近了,许多事情处理起来,反而是更方便了。”
“说的也是,那蒋常委也搬过去吗?”
“不搬,孟邻师还住在邱家巷,跟我们住得近些,平日里可以相互照应。”
郑天挺话音刚落,头顶的木板突然被掀开,一个人朝下看了看,随后动作敏捷地跳进防空壕,长衫的下摆在空中荡出优美的弧线,又手脚麻利地将木板搬回原位。贺础安定睛一看,立刻认出此人竟然是陈梦家先生,而他身边的几位先生显然也已经认出了他,连声招呼他到大家身边来。
陈梦家风华正茂,气质卓然,俊美周正的脸庞上似乎有一层柔光,让贺础安莫名想到“谪仙一般的人儿”这个形容,虽然突逢空袭,防空壕里的空间也十分局促,陈梦家的神情中没有丝毫恐惧和不满,却是全然地泰然自若:
“钱先生,罗先生,郑先生,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们了!”
罗常培满目欣赏地看着陈梦家:
“是啊,真是凑巧,你今天有课吗?”
陈梦家笑着摇摇头,提起手中的中药包和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布包袱:
“我今天没课,吃过早饭就跑去绥靖路的利济堂给萝蕤抓药,顺便去文明街的旧书摊儿上转了转,没想到竟然碰上了恩师容庚先生的初版《金文编》,二话不说就买下来了。起初警报响的时候我还没在意,等我回过神来,街上竟没几个人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这儿来!”
钱穆关切地说道:
“弟妹生了什么毛病?没什么大碍吧?”
“前几日阴雨连绵,天气骤冷,萝蕤受了些风寒,应是没什么大碍,先生的‘中国通史’教科书写得如何了?”
钱穆先生笑道:
“已经快收尾了。”
“竟是这样快吗?”
“今年一月已经全书完稿,我也没想到,本来计划两年完成,没想到一年便写完了。只是重读三年前所作东汉以前的旧稿,又觉得和后写的部分多有不类,只好重新改写,现在还没有改完呢。”
“先生真是精益求精啊,先生写作之神速陈某更是自愧不如。”
“梦家,你可不要忘了,要不是在蒙自的时候你再三劝我动笔,便没有这本书了。”
罗常培好奇地问道:
“哦?竟还有这样的佳话吗?梦家,你还真是功劳不小啊!”
陈梦家连连摆手:
“陈某可不敢居功,是钱先生学养深厚,信手拈来,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推波助澜罢了。”
听了陈梦家的谦辞,钱穆却表示了反对:
“梦家,你可是帮我指点迷津的人!你曾经跟我说的那些话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我觉得国史资料浩繁,而我所知有限,于是想仿效赵翼所作《廿二史札记》的体裁,将我所较有把握的内容分成不同的专题来写,而并不十分熟知的内容便留阙不谈。你却劝我说,如此写出的作品较为精深,史学学者更能从中获益,但从全国大学青年和时代的急迫需要来考虑,我们缺少适用的中国通史教材,如果我能先摒弃掉自己的担心和顾虑,先写成一本合格的‘中国通史’教科书,无数国内的青年学子将受惠无穷。后来我们又一道散步,你再次向我提议此事,可彼时我仍颇有踌躇,想等到北返之后再动笔。”
陈梦家接着说道:
“当时我见先生仍心怀犹豫,便对先生说,若是回到北平,以先生的广博兴趣,彼时不知又有多少题材涌上心来,到时候哪儿还有工夫去写一本教科书呢?不如趁着现在流寓他乡,生活不安、书籍不富,先生就将每日课堂所讲内容随笔书之,如此一来,不光先生驾轻就熟,读者也能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