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甲地。
胡叔的车绕过门口的环形喷泉,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主宅的石阶下。
贺天然下了车,晚风带着点山顶特有的凉意,吹得他一个激灵。
他抬头看了看眼前这栋矗立在半山腰,能俯瞰大半个港城夜景的豪宅,若非没在胡叔口中得知那份父亲要立遗嘱的消息还好,现在知道后,贺天然再看向这栋带着童年记忆的富丽居所,这又哪里称得上是个“家”呀……
分明就是一个外表金碧辉煌而内里满是勾心斗角的“片场”罢了。
而自己,毫无意外的会沦为今夜的“主演”之一。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贺天然站到自家门口,两扇江山紫铜门自动打开,他迈步而入,绕过门内通顶的水墨大理石的影壁,身影彻底消失。
……
时值隆冬,山顶寒意更甚,室外的露天的庭院不宜团聚。
今晚的家宴,便设在了贺盼山的偏厅内。
巨大的落地窗隔绝了山顶的夜风,窗外那片璀璨夺目的万家灯火,无声地照亮了室内的沉寂。
贺盼山在窗前眉头紧锁的倒影出现在这片繁华盛景之上,耳边传来开门的声响,一个像貌与他颇有几分相似,但更显年轻的男人推门而入。
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窗中倒影里相交了片刻。
“……”
贺天然站在门口,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有发出声响。
贺盼山抬腕,看了一下表,离约定开宴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你来早了。”
“……嗯,下班就赶过来了。”
“先坐吧。”
“好。”
两个男人隔着一段距离交流了几句,贺盼山没转身,贺天然也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叫上一声“爸”。
但父子两人好像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私底下的交流方式,从始至终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妈呢”
似乎所有的中式父子在独处的时候,在不谈公事,没聊日常之前,儿子的第一句往往都是先找妈,贺天然坐定后也不免俗,他其实不怎么关心白闻玉现在在哪,反正开宴之后她自会现身,但在这种情况下,就总觉得需要这么一句话来作为父子之间的开场……
“和王姐在庭院里喂鱼呢,估计一会就过来。”
贺盼山简单交待了一句,转过身,从一侧的柜子里拿出一盒茶来,然后走到贺天然对面的沙发前坐下,按下横亘在两人中间的茶柜按钮,开始煮水泡茶。
“香在你那边。”他对儿子交待了一句。
贺天然闻言,俯身拉开柜子,取出一支深褐色的荔枝线香,拿起一旁的火机,“噌”地一声打着。
橘红色的火苗映在他平静的眼底,也在对面父亲的茶杯里投下一个晃动的光点。
贺天然将香点燃,看着那香头由黑转红,再由明火化为一缕游丝般的青烟,烟气最开始笔直地升起,随即飘散,但随着他放置的动作,待到插入烟炉后,原本的一缕青烟在上升的过程中分叉成了两股,而荔枝木那特有的,带着一丝甜腻的焦香,也随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咱们家磁场很好的,我点香的时候都是直直的一缕往天上冲。”
贺盼山抬眼瞧了瞧那缕烟的形状,拆开茶叶的包装。
“那我这个有什么讲究”
“如果你爷爷还在,应该能说出点道道来,当初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都没什么耐心听,现在你来问我,那我也只能跟你说,妄你还是个高材生,数理化都白学了。”
贺盼山虽然不管当父亲还是当老板都很强势,但他有一点好,就是对自己真正不懂的东西,从来都不会为了秉持威仪与脸面而不懂装懂,哪怕现在问问题的是他儿子。
“嗤——”
沸水注入紫砂壶的声音响起,贺盼山抬手洗杯,动作不疾不徐。
“这几天在上海那边,玩得开心”
贺天然眼帘微垂,看着那两股分叉的青烟,心如明镜。
“还行,工作而已。”
儿子平静地回应。
“一千万的工作……”
贺盼山将第一泡茶水倒掉,声音平淡,听不出是在夸奖还是在讥讽:
“为了一个‘品牌挚友’,豪掷千万,小子,你的手笔还真是让我感慨啊,现在想想,两年前你找我,为了一千万的投资还花了不少心思,现在,啧啧啧,说给就给了,阔绰啊。”
“炒作需要,后续的商业回报远超这个数,母亲当时也在场,这是她认可的。”
贺天然滴水不漏地解释着。
“回报”
贺盼山终于抬眼,那双积淀了半生风浪的眼睛直视着自己儿子:
“我只是在网上看到一些东西,一个准备上市的公司负责人,跟自己旗下的女艺人在红毯上炒作cp,在拍卖会上演‘冲冠一怒为红颜’……天然,这就是你想要的‘回报’”
贺天然沉默了,如果他今天就这么糊糊涂涂来了,估计现在也会拿出一些市值与温凉现在已经暴增了几十倍片酬来证明自己在商业上的正确。
但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一些更深层的东西,父亲在意的不是那一千万,而是“稳定”。
特别,是在立遗嘱这个节骨眼上,他贺天然,作为长子,未来山海集团的继承人,哪怕他现在的一举一动,可以归咎为年少轻狂,但未来呢
让一个喜欢沾花惹草,负面新闻缠身且极不稳定的货色,去影响,去操控一个集团和千亿资金在未来的起伏走向吗
父亲的敲打与试探,从不会大张旗鼓,它总是藏在最寻常的问话里。
“爸,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了。”
贺天然这次没有选择反抗,或者说,“作家”没有选择反抗,即使他压根就不在乎谁来继承贺盼山的财产,他现在的工作就算没有山海资本的介入,他相信现在也能靠自己的能力一年一年,一步一步的蒸蒸日上。
但他不能这么做,更不能这么说,因为这样会显得很——狭隘。
虽然,“作家”是三个人格里,最不知道如何去当好一个儿子的……
但正如他给自己立下的规定,在自身病情没有好转之前,不会给原身作出什么重大决定,而且原来的那个贺天然,既然能说服贺盼山投资自己的梦想,没有选择跟家里人翻脸,那就说明,他一定在家庭与事业之间作出了取舍,他耗费了许多心力,才熬到今天这样的一个好日子,所以本就感觉自己人生失败的“作家”,更不能摧毁掉这个世界的自己,好不容易积累到这一切。
儿子毫不争辩的妥协,让贺盼山一愣,沉吟了片刻后,他决定开门见山,问出一个今天约儿子过来的关键问题:
“那你和艾青呢你花一千万去给一个艺人造势,可转头就跟你妈说,你和艾青分手了”
果然……
贺盼山真的知道了这件事。
不用想,这些一定是母亲回港之后告诉他的。
贺天然呼吸都微微凝滞了,偏厅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那两股分叉的青烟被空调的微风吹得摇晃,如同他此刻的处境。
他那套用“假分手”来麻痹余闹秋、保护曹艾青的剧本,在父母这种绝对的权威面前,在这种选择家族继承人的前提下,反而是显出了他作为家族第一顺位的极不稳定……
“……”
但不要紧,这些都不是什么决定性的因素。
贺天然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作答,偏厅的另一扇门,那扇连接着庭院的玻璃门,无声地滑开了。
白闻玉走了进来。
她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那件香槟色的丝质长裙外套着一件同色系的羊绒披肩。她甚至没有看贺天然,径直走到贺盼山身边,仪态万方地坐下。
“鱼喂完了”
“嗯,你们聊到哪儿了”
父亲轻声问,母亲一边整理着衣裙,一边随意回应。
“刚聊到这小子为什么分手。”
白闻玉点点头,终于是把目光落在对面贺天然的身上。
“天然,回答他,你和艾青,是怎么回事”
这场“三堂会审”,比贺天然预想的还要快,还要命。
他是来演戏的,但现在,他被自己母亲亲手按在了被告席上。
难道他要在贺盼山跟前大喇喇地说,我怀疑我弟弟私底下要害我,都把我整出人格分裂了,我现在就是在查这件事情,我怀疑他伙同余闹秋觊觎我们贺家的财产,但我现在拿不出任何证据,但老爸老妈,你们信我这个精神病人满口胡言就对了
他不能说实话,一旦承认“假分手”,那他“拉拢”余闹秋的计划就彻底曝光,余闹秋那条线恐怕会立刻断掉了……
事已至此,他必须演下去。
“妈。”
贺天然深吸一口气,将那张属于“作家”原本冷漠到近乎刻薄的面具戴上。
“这是我的私事,我觉得没必要……跟你们讨论。”
“私事”
白闻玉气笑了,她刚端起贺盼山刚泡好的茶,连品都没品,就重重放下,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天然,你……难道还以为自己是个小孩子吗”
她压低了声音,那股在上海拍卖会上掌控全场的威压尽数释放。
“艾青哪里对不起你就因为她让你等了三年她的能力、学识、品质,我跟你爸都是有目共睹的,你们难道不是真心相爱的吗她……”
“她太好了——!!”
贺天然现在很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即便贺盼山在场,有些话她不便明说,但是一个集团的未来继承人,拥有一个优秀的配偶,无疑会让一个家族在未来更加顺遂和稳定,而如果,两人还恰好相爱,那就是对他们这种人的最好结局。
但,贺天然还是一声咆哮打断了母亲的喋喋不休,让整个偏厅再次陷入死寂。
他没有看白闻玉,也没有看贺盼山,他的目光落在面前那两股纠缠不休的青烟上。
“她太好了,好到……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
不知道如何面对,是“作家”此刻唯一能竖起的盾牌。
在这个问题上,他一直都很诚实。
“你——”
白闻玉气得浑身发抖,她指着贺天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贺盼山依旧在煮水,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
“好……好一个‘不知道怎么面对’……”白闻玉怒极反笑,“天然,感情这种事情,没有是是而非,没有含糊其辞,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母亲已经不奢望自己可以望子成龙,但我还是希望你在这种事上,起码要像个爷们。”
她忽然转向门厅的方向,扬声道:“王姐,请曹小姐进来吧。”
贺天然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她把曹艾青也带来了
男人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完了。
他所有的计划,他为了保护曹艾青而设的“假分手”,他准备用来对付余闹秋的“顺手推舟”……
在这一刻,被他那个“好心办坏事”的母亲,一巴掌扇了个粉碎!
贺天然今晚的剧本,是演给身在事外的余闹秋看的,贺盼山的沉默就是最好的佐证,这位父亲对于儿子的配偶,一直都没有什么要求,喜欢就好,毕竟他还没老,儿子也年轻。
但白闻玉不同,这位母亲不同,她跟曹艾青认识太久了,或者说曹艾青做的太好了,至于这位未来准婆婆眼里都容不下儿子身边的其他人,可现在,贺天然最不想让其卷入这场风暴的“女主角”,却被母亲强行推上了这个该死的“片场”!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曹艾青的身影出现在偏厅门口。
她穿着一件素雅的米白色羊绒连衣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只化了淡妆,整个人显得温婉而恬静。
姑娘就站在那里,站在贺家偏厅的门口,站在风暴的正中心。
当曹艾青看到沙发上的贺天然时,那双总是温润如水的眸子里,清晰地闪过一丝茫然和……无措。
显然,她也不知道今晚是这样的阵仗,她只是知道贺天然在计划着的一切,却被一直蒙在鼓里,好心办了坏事的白闻玉强行架在了这里。
“贺叔叔……白姨……”
曹艾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她没有看贺天然,只是礼貌地向两位长辈躬身。
“艾青,来,坐我这儿。”
白闻玉立刻招手,亲昵地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那姿态,无疑是在向所有人宣告,这才是她白闻玉唯一承认的儿媳。
偏厅的局势,瞬间变得无比诡异。
贺天然、曹艾青,这对“假分手”的“共谋”,此刻被迫隔着茶几,扮演着“负心汉”和“受害者”。
此刻,贺天然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门口再次传来一阵脚步声,而比脚步声更先传入耳膜的,是一道由远及近的啜泣与男人安慰……
“呜呜……呜呜呜……”
“好了妈,您别哭了,我没事儿……”
“对啊陶姨,元冲就是缝了几针,医生都说没事了……”
偏厅里的四个人齐齐一顿,视线齐齐看向门口。
门,重新被人推开。
率先进入众人视线的是陶微,她今晚一反常态,没有穿金戴银,一身素净的深色套装,脸上脂粉未施,眼眶通红,手里攥着一张手帕,再前推门。
随后,进入视线的是贺元冲那张虚弱的脸,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额头上,赫然缠着一圈刺眼的、渗着点点血迹的白色纱布,他身上穿着病号服,外面只松松垮垮地套了件外套,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贺天然的视线在弟弟那渗血的伤势上停留了半秒便移开,落在了那个搀扶着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焦急”的女人身上。
余闹秋。
她今晚也穿得极为“得体”,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那张总是带着精明算计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对“朋友”的关切,和一丝闯入别人家事的“惶恐不安”。
不过她一进门,看到了这诡异般的“三堂会审”场面,也是一愣。
当她的目光触及到安然坐在白闻玉身边的曹艾青时……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来不及掩饰的——
意外。
贺天然捕捉到了。
他知道,在余闹秋的剧本里,曹艾青这个角色,本该在那次自己的公寓里,就已经被他这个“渣男”亲言背弃,含恨“出局”了。
可现在,曹艾青这个“局外人”不仅重返了贺家,还坐在了白闻玉这个“婆婆”的身边。
余闹秋的震惊,同样也印证了贺天然心中最后的猜测——
贺元冲今天这出戏,果然是她导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