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站仿佛一架永不停歇的诡异机器。
楼道走廊里,脚步声踢踢踏踏,杂乱无章,却又在某种无形的秩序下运行着。
皮鞋跟敲击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或急促、或沉稳、或拖沓的声响,交织成一曲压抑的背景音。
形形色色的特务们,穿着或挺括或皱巴的制服、便装,脸上挂着或精明、或麻木、或谄媚、或阴鸷的表情,带着各自不可告人的任务,如同幽灵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劣质烟草、廉价墨水和隐约的消毒水气味,构成这特务巢穴独有的氛围。
顾青知好不容易将热情过度、絮叨了半天的孙一甫打发走,办公室里终于恢复了暂时的清静。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仅仅片刻,便又重新聚焦,恢复到那种惯常的、带着一丝疏离的冷静。
他略微思虑便拿起桌上的电话。
很快,警卫大队的股长冯汝成便应声而入。
冯汝成,身材瘦弱,文质彬彬,眼神里带着一股书卷气。
他是江城诗人书法家崔秉钧的女婿,崔秉钧是爱国诗人,但冯汝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汉奸。
但他,此刻在顾青知面前,却收敛得十分规矩。
“科长,您找我?”冯汝成站得笔直,声音洪亮。
顾青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自己则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才缓缓说道:“小冯,坐。叫你来,是关于警卫大队后续工作安排的事。”
冯汝成依言坐下,腰板依旧挺得笔直,目光专注地看着顾青知,等待着下文。
“我已经向季站长汇报并征得同意,从即日起,我不再兼任警卫大队队长一职。”顾青知吐出一口烟圈,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警卫大队的所有事务,暂时直接由季站长负责安排、指挥。你回去之后,要向下面的弟兄们传达清楚,一切行动,务必听从站长指挥,不得有任何懈怠和差错。”
冯汝成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他立刻站起身,朗声道:“是!科长,我明白了!一定将您的指示传达下去,确保警卫大队各项工作平稳过渡,坚决服从站长领导!”
顾青知摆摆手,让他重新坐下。“嗯,你办事,我还是放心的。警卫大队是站里的门户和拳头,责任重大,季站长亲自抓,也是应有之义。”
他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冯汝成的脸。
冯汝成心中此刻却是波涛暗涌。
顾青知突然卸任,警卫大队由季守林直接指挥,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是顾青知失势?
还是站长要收紧权力?
更重要的是,季守林暂时没有任命新的队长,而是选择亲自兼任,这说明什么?
说明站长还没有找到完全放心、或者足够分量的接任者!
他冯汝成作为警卫大队目前实际负责具体事务的唯一股长,这难道不是一个天赐的机遇吗?
如果能在接下来这段时间里,把队伍带好,把事情办得漂亮,充分展现出能力和忠诚,未必没有机会进入季站长的法眼,将这个小小的股长变成科长!
机会,从来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冯汝成暗自握紧了拳头,心底一股热流涌起,瞬间下定了决心。
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在季站长面前好好表现,争取得到青睐,迈上这关键的一步。
“科长,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冯汝成的语气更加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
顾青知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去吧,做好你该做的事。”
“是!”冯汝成再次起身,敬了一个标准的礼,转身大步离开,脚步似乎比来时更加有力。
看着冯汝成离去的背影,顾青知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人性的欲望,权力的诱惑,在这栋大楼里,从来都是最直接的催化剂。
他相信,不用自己再多做什么,冯汝成自然会为了那个位置而拼命表现,而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之一。
相较于警卫大队相对简单的交接,毕竟只是口头传达和权力上移,总务科内部的工作和人际关系,就要复杂和微妙得多了。
顾青知看着此刻站在自己办公桌前的几个人,副科长刘慎、稽查股股长薛炳武、会计股股长褚进财、后勤股股长刘沛然。
这四人,可以说是他在总务科最主要的班底,也是他需要牢牢掌控,或者至少是必须清晰了解其动向的核心人物。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刘慎身上。
这位副科长年纪比他稍长,面容白净,戴着金丝边眼镜,总是挂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看起来像是个教书先生,而非特务机关的中层干部。
但顾青知深知,此人是李士群早年安插在江城特务系统的眼线之一,心思深沉,背景特殊。
正因为这层身份,顾青知在处理与他的关系时,必须格外谨慎,既不能过分亲近引起季守林或其他方面的猜忌,也不能轻易打压,以免触碰到李士群那敏感的神经。
这也使得顾青知在总务科的不少工作,无形中会受到刘慎的某种掣肘。
顾青知脸上浮现出惯常的、略带疏离的笑容,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像是随口提起般说道:“刘科长,警卫大队现在正好空缺队长,由站长暂代。你在站里是老人了,经验丰富,有没有兴趣去挑挑这副担子?”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上级对下级能力的一种肯定和征询。
但在场的几人都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警卫大队是实权部门,季守林刚刚接手,绝不可能轻易交给背景复杂的刘慎。
这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刘慎的野心,也试探他对目前位置的态度。
刘慎闻言,脸上立刻堆起那标志性的、“腼腆”甚至显得有些谦卑的笑容,连连摆手道:“科长,您就别打趣我了。我刘慎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清楚的。警卫大队那摊子事,责任重,压力大,需要的是冯股长那样敢打敢拼的干将,我这种只会动动笔杆子、算算账的文人,可干不了那活。万一出了岔子,岂不是辜负了科长的信任,也给站里添乱嘛。”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姿态放得极低。
顾青知却不依不饶,继续用话敲打,语气带着几分看似真诚的推崇:“哦?刘科长,你这可有些妄自菲薄了。你是特务处时期的老人,资历深,又曾跟在菊田长官身边多年,见多识广,能力和手段,我相信你还是有的。去警卫大队历练历练,说不定更能发挥你的长处。”
刘慎脸上的笑容不变,但镜片后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更加坚决地摆手,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恳切:“科长,您真是高看我了。感谢您的抬爱,但我还是觉得,总务科更适合我。我只想留在科里,安安心心地协助科长您,处理处理这些繁杂琐碎的总务事宜,跑跑腿,打打杂,能为科长您分忧,我就心满意足了,实在不敢有非分之想。”
他的话说的滴水不漏,漂亮至极,完全是一副忠心耿耿、甘为副手、不求闻达的姿态。
顾青知盯着刘慎,试图透过那副金丝眼镜和谦卑的笑容,看穿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是真的安于现状,毫无野心?
还是以退为进,有着更深的图谋?
刘慎的表态无懈可击,但越是这样,顾青知心中的警惕就越深。
他真的敢相信刘慎只想“跑腿打杂”吗?一个李士群安排的眼线,会如此甘于平淡?
沉默了几秒,顾青知忽然摇头失笑,语气带着一种看似无奈的亲昵:“老刘,你啊~唉~”
这一声叹息,含义模糊,既像是接受了刘慎的表态,又像是对其“不思进取”的惋惜,更可能是一种暂缓交锋、留待后续观察的信号。
随即,顾青知将目光转向了一旁垂手而立的稽查股股长薛炳武。他的眼神变得严肃了些,语气也带着上级对下级特有的那种督促:“小薛,你呢?警卫大队的位置,你有没有想法?”
薛炳武迎着顾青知的目光,心中一凛。
他自然清楚顾青知的用意。这绝非是真的要推荐他去警卫大队,而是在这种公开场合,刻意用一种看似给予机会、实则绝无可能的方式,来撇清两人之间可能存在的私下关联,同时也在考察他的反应和定力。
他脸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窘迫和为难,挠了挠头,讪讪地说道:“科长,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稽查股这边对外打交道多,情况复杂,我这刚接手没多久,好多门道还没摸清楚,整天焦头烂额的,感觉自己还没完全搞明白呢!哪有能力去想别的地方。”
顾青知眉头一皱,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科长,薛股长说的事情我也清楚,您在办理新桥酒楼案件的时候,稽查股的事情我略有参与,其中的复杂比想象的要多。”刘慎及时站出来解释道。
顾青知的目光在刘慎和薛炳武二人之间来回巡视。
随即,他的语气变得不冷不热,甚至带着明显的斥责:“听到没?刘科长还替你说话,说你稽查股对外事务多,需要时间。可你看看你自己,一个小小的稽查股,到现在还没搞明白?效率在哪里?要是没刘科长刚才替你解释几句,我看你这股长也就别干了!占着位置不做事,像什么样子!”
这番毫不留情的批评,让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凝滞。
褚进财和刘沛然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出声。
刘慎则依旧是那副温和的表情,刚才的解释已然越线,如果说的再多,恐怕顾青知就会怀疑自己与薛炳武之间有什么私下关系。
于是,刘慎便也不再开口,仿佛事不关己。
薛炳武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既是尴尬,也是必须表现出来的羞愧。
他连忙挺直身体,大声保证道:“科长批评的是!是我工作不到位,效率太低!请您放心,我一定深刻反省,用最短的时间,把稽查股的所有事务都梳理清楚,理顺流程,绝不再让科长您操心!”
他说话的同时,目光迅速瞟了一眼旁边的刘慎,投去一个混合着感激和无奈的眼神,仿佛在说:多亏了你,不然我更惨。
顾青知用这种近乎于公开贬斥、冷处理的方式,来界定自己与薛炳武在明面上的关系,尽可能地淡化外界对他们之间联系的猜测。
这番表演,看似严厉,实则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
顾青知从鼻子里轻哼一声,算是暂时放过了薛炳武,不再看他那“不成器”的样子。
他将目光转向了最后两人,会计股长褚进财和后勤股长刘沛然。
褚进财是日伪特务处时期就跟着刘慎在总务科混日子的老人,精于算计,是个典型的账房先生式人物,平日里只关心他那一亩三分地的账目,对其他事情似乎兴趣不大。
刘沛然是薛炳武调任稽查股时,经过考察后推荐上来担任后勤股长的,以前只是个司机,为人看起来憨厚踏实,但能力如何,还有待观察。
这两个人,背后有没有其他身份,是否属于某些势力安插的棋子,顾青知暂时不得而知。
但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相信,如果他们真有什么问题,时间久了,总会露出马脚。
褚进财见顾青知的目光扫向自己,没等顾青知开口,便急忙抢先一步,苦着一张脸,双手连连摆动,自我调侃道:“科长,您是知道我的,我这人就会扒拉算盘珠子,除了和数字打交道,别的啥也干不了,更干不好。您可千万别把我往火坑里推,那警卫大队的活,我是半点也沾不得,沾不得啊!”
他那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倒是带着几分滑稽的真实。
顾青知被他逗笑了,摆摆手,说道:“老褚,你放心,没人让你去管警卫大队。你呀,就给我管好你的算盘,管好站里的每一笔账目就行。”
他语气转而严肃起来,“如今,我只负责总务科这一摊,财务是重中之重。咱们站内的每一笔开支,每一张票据,账目都必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绝不能有一笔糊涂账!”
褚进财立刻收敛了笑容,拍着胸脯保证:“科长,您放心!咱老褚别的本事没有,但这算账、管账的本事,自认还是不差的!保证每一分钱都来得清楚,去得明白,账目条款清晰,绝不给科长您惹麻烦!”
“嗯,”顾青知满意地点点头,又特意叮嘱道,“尤其是要严格落实签字审批制度。所有报销、支出,手续不全、账目条款不清晰、不符合规定的,一律不许签字入账!遇到特殊费用、大额支出,必须由我亲自审核签字才行,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明白!科长,制度我都熟,一定严格执行!”褚进财再次保证,态度恭谨。
一旁的刘沛然见褚进财表完态,顾青知的目光似乎要转向自己,心中暗恼自己刚才反应慢了半拍,让褚进财抢了先机表现。
他赶紧上前半步,抢在褚进财再次开口前,语气带着几分憨厚和急切说道:“科长,您是知道我的,我原来就是个开车的,大老粗一个,幸得科长您和薛股长看得起,才提拔我管理后勤股。我这刚把后勤那些物资盘点、车辆调度、日常维护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搞出点眉目,感觉自己这才刚刚上手,还在努力学习呢……警卫大队那么重要的地方,我是想都不敢想,也没那个能力去想,我就想着能把后勤这一摊子守好,不出错,不给科长您添乱,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话语朴实,甚至有些笨拙,但态度显得十分诚恳。
顾青知看着眼前这四位下属的表态,心中念头飞转。
刘慎的谦退藏锋,薛炳武的“不堪大用”,褚进财的专注本职,刘沛然的安于现状……总务科这四位,在面对警卫大队队长这个颇具诱惑力的职位时,竟然都表现出了“不争”的态度。
有人争,是好事,说明欲望明显,易于掌控。
有人不争,未必是坏事,但往往意味着其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和更深沉的算计。
顾青知的思绪忽然飘到了自己身上。
自己此番主动交出警卫大队的实权,激流勇退,在旁人看来,何尝不也是一种“不争”?
然而,在这江城站,在这波谲云诡的特务机关里,真正能做到“不争”之人,又有几个是简单的?
他们的“不争”,或许是为了更好的“争”,或许是为了更安全的“守”,或许,隐藏着更不为人知的目的。
不争之人,绝不可小觑!
顾青知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面前这四张表情各异的脸,心中那根警惕的弦,绷得更紧了。
总务科,这个看似处理杂务、远离一线腥风血雨的部门,其水下的暗流,恐怕一点也不比其他行动部门来得平静。而他这个科长,未来的路,依旧需要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