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
一个极简却又蕴含着高贵气息的名字,如同他背后那双流淌着纯粹银辉的膜翼。
他是个正统的龙类,体内流淌着最纯粹的龙血。
当然,他的一生也都置身在龙族森严的等级制度中。
他就是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成长,以至于他和绝大部分龙类的内心同样有着不同程度的扭曲。
他喜欢血。
喜欢嗅着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
他能够嗅到血腥味中附着的扭曲与恐惧。
他享受生命在他注视下的垂死挣扎却又无可奈何的绝望。
因为在那一刻,他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强大,能够肆意的挥洒和释放自己的意志。
这是权力在手中支配的美妙感。
在天国之中,比他强大的龙类太多了。
他甚至得不到那些强大存在的一个正眼。
在这个权力至上的国度里,面对更高的位格,他只能俯首帖耳,卑躬屈膝。
他本以为他已经习惯了被高位格的存在呼来喝去,习惯了拜倒在更强者身前,因为所有龙类都这样,因为这是奠定天国的基石。
直到那一夜,大祭司突兀的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一刹间变得惶恐不安,甚至没有任何的犹豫,对着大祭司就跪倒臣服。
龙族本就是这样的,面对更高高位格时,面对更纯血统时,就只有臣服。
龙族森严的等级制度早已刻进了他们的血液中,脑海里。
可是,面对他的臣服,大祭司,仅仅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祂甚至不愿意多看他一眼,祂宁可去看那个消失在风雪里的低贱人类。
他本以为他早已经习惯了龙族的森严制度,这些制度,无论如何的严苛,都无法让他心中升起太多的波澜。
可是,那一夜,大祭司的无视,却深深的刺痛了他。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大祭司那疏冷的脸,祂平淡的眼眸中甚至没有他的存在。
祂宁愿去看比他更弱小,更低贱的存在,也不愿瞧一眼同为龙族的他。
他明明比低贱的人类更强大,他们才是同族。
龙族的森严的等级制度在那一刻仿佛裂开了一个口子。
也是那一刻起,他心底升起了滔天的无名怒火。
心底的怒火让他的心理进一步扭曲。
大祭司有着一张精致无暇的完美脸庞,那张脸庞是那样完美。
冷艳,淡漠,与遥不可及的高贵。
他想,要是能够看到这样一张绝美的脸破碎,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美。
自此之后,这个有些扭曲的想法,就在他心底疯狂的滋生。
他怀恨在心,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直到黑王尼德霍格的意志再度从至高皇庭垂落,让他看到了机会。
因为这一次,尼德霍格的意志,包含了祭祀神宫。
他充当着尼德霍格意志的刀锋,那埋藏在心底的扭曲也寻到了突破口。
很多与大祭司相关的人,都被他抓进了牢狱,等待着成为大祭的祭品。
而现在,看着大祭司一步步拾级而来,云靴绣金丝,长发映暖阳,他的内心却越发的扭曲与兴奋。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个高贵的女人那张冷艳的脸上出现令人迷醉且复杂的破碎感。
没人能够抗拒尼德霍格的意志,包括祭祀神宫的大祭司。
他不敢把心底的不敬表现在脸上,只是和所有人一样,定定的看着艾拉,看着艾拉迎着无数的视线走来。
今天,在这里,哪怕是这个高贵无比的女人,也要为了体现尼德霍格的意志而挥起屠刀,哪怕挥起的屠刀对准的是祭祀神宫。
权不可共享。
这是尼德霍格权力的体现,没有人,能够无私到共享自己的权力。
哪怕对方是大祭司。
他看着艾拉步步走来,心底越来越兴奋,甚至他都有些无法压制心底兴奋的情绪。
只是他的兴奋很快就被打断。
他忽然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压力。
艾拉离他越近,那股落在他身上的压力就越大。
聚土成山,汇水成海。
随着艾拉的靠近,无形的山岳压塌了他的脊梁。
空气沉重得凝固,骨骼在哀鸣中寸寸炸裂,他引以为傲的银色膜翼如被巨锤砸击,骨骼粉碎,死死地粘在染血的地面,大片的毛细血管在体内爆开,将他的银甲染作猩红。
他艰难地抬起几乎被血浆模糊的视线。那镶着金边的昂贵袍角掠过他的眼前,没有丝毫停顿,没有一丝余光垂落。
冰冷的恐惧和滔天的怨恨还未喷薄而出,那足以碾碎星辰的重压便轰然降临。
“你……”他喉咙里挤出模糊的音节,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
下一刻,他整个人如同一个被无形巨力攥紧的脆弱水袋,嘭然炸开,化作一团猩红妖冶的血雾,混合着祭台上其他龙类刽子手们的残骸,泼洒在庄严冰冷的祭台之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铁锈甜腥。
浓郁的血腥味瞬间扩散,仿佛祭典本就是一场杀戮的盛宴开场。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祭场。
所有喧嚣、私语、甚至呼吸都被生生掐断。
只有远处系在巨大神木枝条上的祈愿木牌,在风中叮铃作响,像无数幽灵在低语。
大神官贝丽莎娜的瞳孔剧烈收缩,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存在。
她轻轻的蠕动了一下嘴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刻的艾拉,让她感到陌生。
这种陌生,在三年前,她看着艾拉睁眼时,就有过,可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那么深刻。
这些人都是尼德霍格的屠刀,是尼德霍格意志的体现。
按理来说,他们行使的是尼德霍格的意志,没人能够抗拒,哪怕是大祭司也不行,更别提杀死他们,这无疑等于违逆尼德霍格。
可艾拉,却在这样的场合,当着无数人的面,把代表尼德霍格意志的刀折断了,以至于让所有人都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这个当众打尼德霍格的脸没有任何区别。
大祭司再强,可她的上面,还是尼德霍格!
大神官微微抬头,下意识的朝着至高王廷的方向看了一眼。
至高王廷的目光,一直都在注视着这场大祭。
艾拉的举动,必然会第一时间就落在至高王廷的眼里。
可至高王廷依旧安静。
大神官无法揣测艾拉的想法,更无法揣测尼德霍格此时的想法。
她默默收回了视线,目光落在伫立在神木前的金色权杖上。
那根金色权杖,代表着祭祀神宫,代表着大祭司的权利。
曾几何时,那曾经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
艾拉,就站在那根金色权杖前。
好像只有艾拉,才配的上这金色的权杖,被万人景仰。
每一次大祭,艾拉的手落在那根金色权杖上时,都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贴切,仿佛本该如此。
可自从三年前,艾拉把这根金色的权杖留在这里后,就再也没有触碰过。
哪怕是离开祭祀神宫,也没有带在身上。
艾拉无声地站在那柄代表无上权柄的金色权杖前,她只是投去漠然的一瞥,便毅然转身,面向祭台下——那密密麻麻、如同黑色蚁群般匍匐的众生。
无数头颅在她清冷目光的扫视下,埋得更深,几乎要陷进泥土里。
那是深入骨髓的敬畏,是阶级天堑下刻骨的自卑与驯服。
在龙族的天国,他们本就是泥尘中的蠕虫,只配仰视神明。
清冷的、带着冬日寒山气息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撞进每一个灵魂的深处:
“为什么低头?!”
她的问话宛如一道冰棱,骤然刺破沉默。
短暂的惊愕后,是更深沉的头颅低垂。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的眼睛!”艾拉的喝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言出法随!
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撬开了那些深埋的眼眸。
她的声音依旧是冷的,但其中蕴含的穿透力却如同寒冰下的火山:
“看!
我能看到!
看到你们的怨恨!
看到你们血管里滚烫的、被死死压抑的毒火!”
艾拉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刀,剖开每一个灵魂的伪装。
“你们的族人的血,曾只因为某个龙族存在一时兴起的高兴或不高兴,就染红了荒野!
你们的妻女,曾像最卑贱的玩具一样被践踏!
你们孩童的头颅,曾被随意踢开如同野狗!”她的话语像鞭子,狠狠抽打着每个听者的记忆,唤醒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痛楚和刻骨的屈辱。
“你们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藏着那份恨,在人前却挤出最谄媚的笑,只敢在连月光都照不见的角落里,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该死的命运!
你们幻想!幻想有英雄从天而降,幻想有圣者挥动慈悲之剑,替你们斩碎这该死的枷锁!
你们甚至……幻想我来做你们懦弱的保护伞?!”
她的嘴角扯起一丝极冷的弧度,带着近乎残忍的嘲讽,
“可你们忘了我是谁?龙族的大祭司!你们以为我会可怜你们?会为了你们这群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的废物去对抗我的血脉源头?对抗那至高无上的意志?!”
“告诉我!凭什么?!”巨大的神木下,她的质问如同雷声在空旷的祭场回荡,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夕阳的余晖将她全身镀上一层残酷的金色,威严而疏离。
“你们跪了太久!膝盖和骨头早就软了!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幻想上,寄托在一个……‘不在乎’你们生死的人身上?!”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
“听着!这世界从未仁慈!
它从不在乎你是痛哭还是哀嚎!
它只认得铁与火,血与剑的规则!”
“你们的土地,你们的尊严,你们族群的未来,没有谁会双手奉上!”艾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出鞘的铮鸣,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与号令天下的狂热:
“想要?那就伸出手——不是用来膜拜和乞求!
是用你们的手握紧能找到的最凶的刀!
用你们自己的牙齿去撕咬!
用你们自己的身体去冲撞!”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过下面开始泛起血丝的眼睛,
“想要公平?
那就让仇人的血,浇灌你们焦渴的土地,用十倍、百倍的仇恨,偿还他们施予你们的每一分痛苦!”
“想要改变这个冰冷透顶、只为强者欢愉的地狱?!”
艾拉展开双臂,银发在风中狂舞,如同宣告末日的旗帜:
“那就去战!!!
拿起你们能找到的一切武器,去撕,去咬,去撞碎横亘在你们面前高耸的围墙!
用他们的尸体当台阶,用你们自己的血、仇人的血,汇成血色的河流去洗刷,去点燃,点燃你们心中的毒火,让它烧起来,烧穿这虚伪的和平,烧毁这森严可笑的等级制度,把这个腐烂透顶的天国,烧成灰烬!”
最后一个字落下,天地间只剩下她胸腔里滚荡的余音和神木上祈愿牌的撞击声,如同不屈的战鼓敲响在每一个胸膛。
无数双低垂的眼睛猛然抬起,那里面被压抑了不知多少代的血泪,那深入骨髓的仇恨,如同堆积了亿万年的火山灰烬,被这残酷而激昂的宣言彻底引燃。
一双双瞳孔里喷涌出血红的岩浆,汇聚成一片愤怒燃烧的黑色火海,直冲向高耸入云的至高王廷,仿佛要将那象征一切压迫的冰冷堡垒,焚化成灰!
就在这时,来自那片绝望山脉深处的冰冷意志,毫无阻碍地降临了。
“说得……很好。”声音不高,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它开口的瞬间停止了呼吸。
至高王廷的方向,一道身影踏着燃烧天空的金色神辉,如同世界中心般走来。
空间在他身后扭曲破碎,无穷无尽的龙类精骑,黑压压如同毁灭的潮水,紧随其后,仿佛要把整个天空都挤压崩塌。
窒息般的压力骤然降临,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背脊上,空气粘稠得无法呼吸。
“你们,是要将利刃,指向你们的皇帝吗?”尼德霍格的声音平淡,却蕴含着言出法随的终极意志。
祂冰冷的视线扫过刚刚燃起怒火的人潮——那视线本身,就是永恒的律令!
“跪下。”
言灵·皇帝发动!
如同无形的亿万条钢链瞬间缠缚锁死,所有流淌着龙血的生灵,无论那恨意多么炽烈如火,在这一刻都被从血脉源头迸发的绝对命令彻底压制!
膝盖骨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身体无法控制地向下弯折。
大神官贝丽莎娜脸色煞白,牙关紧咬渗出血丝,却同样无法抗拒那刻入灵魂的烙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
整个祭场,转瞬之间,只剩下那片象征着反抗的火海被碾入泥土,重新变成一片绝望的死寂匍匐!
遮天的树冠摩挲着沙沙作响,红绳系着的祈愿牌随风叮铃叮铃作响。
在言灵·皇帝面前,所有龙族都被其影响,除了艾拉。
巨大的神木前,艾拉缓缓转身,所有的夕阳仿佛都凝聚在她的发梢眉角,冷冽如霜。
她的目光平静地穿透了空间,没有丝毫动摇地迎上了那两道如同燃烧太阳的金色瞳孔。
从她来到这个世上,就与所有人都不同。
她洞穿人心,看透虚伪,却无法与尘世的悲喜真正共鸣。
她很多时候都觉得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她会坐在祭祀神宫的青石阶前看夕阳下的云海翻涌,有时候一看就是好几天。
她可以很久很久不说话,只是安静的坐着。
从小到大,她都是这样一个人过的。
没有人敢于冒犯她,也没有人敢于拉近与她的关系。
因为她是大祭司。
她会看神官侍女的争吵,会看大神官贝丽莎娜的对下属的咒骂,偶尔也会听到神官们毫无意义的争论与看到神官们肮脏龌龊的行径。
可这一切都无法让她的心境泛起任何的波澜。
在经历过很长很长的时间之后,她才明白这种感觉,原来称之为孤独。
无法共情,也无法感同身受。
岁月是冰冷的刀,磨平了多少无意义的思绪。
孤独是永恒的伴,伴随她俯瞰云卷云舒。
唯有在灰烬尽头看到的那个身影,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枚石子,漾开了一丝微不可察却也永不消散的涟漪。
那是唯一一次让她心境泛起波澜的时候。
高天原上燃烧的火焰,绘梨衣扑向路明非时那破碎决绝的姿态……那是一种她无法完全解析,却深刻烙印的震撼。
那一瞬间燃起的东西,比她体内流淌的龙血更滚烫。
原来……被深埋的执念,并非仅仅是毁灭尼德霍格,也非仅仅是为自己拼杀一个活下去的可能。
那藏在最深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窥探清晰的,是征服!
征服这荒谬可悲的既定命运!
征服这片被血与泪浸透的大地!
征服——所有人那颗深陷在绝望与怯懦中、被层层枷锁捆缚的心!
她要的臣服,不只是武力,更是灵魂的震颤!
她在漫长时光的等待中苏醒,在最深的孤独里酝酿,最终在冰冷残酷的世界规则面前,孕育出了独属于她的、最纯粹也是最暴烈的——属于龙族的霸权!
她不需要怜悯,她要的是追随!
“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艾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在每一个挣扎在恐惧和仇恨中、即将被言灵彻底压垮的灵魂深处。
那声音仿佛蕴藏着斩断一切枷锁的力量,直接在他们精神世界的壁障上凿开了一道裂隙!
“惧怕者,就继续埋下你们的头颅匍匐于地!”
“不想永生永世被踩在泥里当狗?不想继续当随时可以被踩扁的虫豸?!”她猛地指向那片刚刚被碾入泥土、此刻又因为她的声音而剧烈翻腾的情绪海洋,
“那就站起来!
拿起你们身边能找到的一切——石块、木棍、断矛、牙、指甲!
用你们仇人的血,去染红你们的刀尖!
用你们的命,去堆出你们想要的生路!
用你们的尸骨,填平通往未来的血路!”
言灵·谕令,降临!
比言灵·皇帝更加霸道,更具蛊惑性的力量,如无形的狂潮席卷!
它并非强制下跪,而是斩断了尼德霍格施加在所有龙裔血脉中的那根锁链!
那是来自同源的力量,在根源之上进行的否定与解放!
覆盖在众人身上的万钧重压瞬间消失。
祭台上,死寂被粗重的喘息和骨骼爆响打破。
第一个身影挣扎着,颤抖着,顶着灵魂深处残留的恐惧,却又被那斩断枷锁的命令和心中炸裂的恨意驱动,猛地挺直了脊梁!
如同第一滴落入滚油的水珠。
一个,十个,一百个……成千上万的身影咆哮着、呐喊着,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
他们曾经麻木的眼睛里喷涌着血与火的意志,汇成一片愤怒燃烧、汹涌咆哮的黑色海啸,带着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必死的决心,无数双被踩踏过、被奴役过的脚,狠狠地蹬踏大地,如同决堤的洪流,追随着那神木前屹立的银色身影,向着至高王廷的方向、向着那裹挟着灭世之威的尼德霍格,决绝地发起了冲锋!
那片海潮奔腾而起,遮天蔽日!
他们的喊杀声混杂,却只有一个意志在燃烧:
往前!
往前!
再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