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河原町,某地——
“哎呀,吃得好饱。”
原田左之助拍着圆滚滚的肚皮,一脸满足。
“锹次郎,你推荐的这间料亭可真不错。”
与他并肩同行的大石锹次郎咧嘴一笑。
“吃美食、喝美酒是我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我在京都住过不短的时日,哪儿的茶酒好喝,哪儿的饭菜好吃,我心里门儿清。”
原田左之助大笑几声:
“啊哈!那我们很合得来呢!我这人粗枝大叶,唯独对吃喝比较讲究!”
两日前,二人为处理公事而结伴来京都出差。
在顺利地完成任务后,经由大石锹次郎的推荐,二人于今夜好好地大吃了一顿。
“吃饭”永远是拉近关系的最佳活动之一。
在美食佳肴的作用下,本来还有些生疏的二人,一下子熟络不少。
正当他们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边慢悠悠地走回壬生屯所的这个时候——
“……嗯?”
原田左之助倏地变了表情,条件反射地握住背后的长枪。
近乎在同一时间,旁边的大石锹次郎亦抬手握住腰间的佩刀,轻蹙眉头,口中嘟哝:
“有血的味道……”
二人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拔足向东,找寻血腥味的源头。
他们踩过一条条街巷,将一栋栋房屋甩至身后,最终抵达一间装潢朴素的酱油屋——写有“近江屋”三个大字的牌匾映入他们的眼帘。
越是靠近这间店铺,空气中的血腥味就越是浓郁。
二人又对视一眼,然后双双拔出各自的武器。
原田左之助用枪尖推开店门,抢先入内,大石锹次郎紧随其后。
刚一入内,里头的惨状就使二人脸色微变。
靠近土间的玄关处,倒着一个年轻人。
他圆睁着茫然的双目,手里捏着一张纸片,一道巨大的斩痕从其后脑勺延伸至腰间,头骨和脊骨都被砍断了,脑浆淌了满地,死状奇惨。
仅仅只是一具尸体的话,绝不可能会有这般浓重的血腥味。
也就是说……这家店铺多半已成可悲的坟场。
“原田队长,这儿发生了一场屠杀呢。”
“贼人可能还没离开,不要大意。”
“嗯,明白。”
二人自觉地调整站位,摆出“后背相抵”的队形,原田左之助居前,大石锹次郎站后,踩着谨小慎微的脚步,一点点地向店铺深处移动。
这一路上,他们接连发现好几具尸体。
从着装来看,他们应该都是这间店铺的员工。
他们的表情都被强烈的惊惧所支配,嘴巴大张着……不难看出,他们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甚至都没来得及叫喊,就被收割了性命。
仅凭这一点,就足以断定:行凶者不止一人,而且全都是身手高超的一流剑士!
原田左之助扭头看向不远处的楼梯。
“走,我们上二楼。”
大石锹次郎点点头。
在登上二楼后,空气中的血腥味只增不减。
跟一楼相比,二楼的尸体要少得多——他们只在走廊深处的一个房间里,找到两具刚断气没多久的尸体。
其中一人身材高大,头发乱蓬蓬的,手里紧捏着一个精致的锦囊。
另外一人则是浓眉大眼,身材短小精悍的壮汉。
原田左之助扫视一圈后,喃喃道:
“死得可真惨……连脑浆都流干了……”
大石锹次郎蹲下身,想在这俩人的身上找到能够辨识身份的物事——他的两只手很快就被未干的鲜血染红。
“他们都是什么人?是佐幕派的志士吗?”
尊攘志士们钟情于暗杀,没少暗杀佐幕派的重要骨干。
大石锹次郎话音刚落,原田左之助便轻轻地补上一句:
“也有可能是‘尊攘派’的内斗……锹次郎,你快回壬生屯所叫人,我来守住此地。”
原田左之助乃十番队队长——根据新选组的规定,即使所属的番队不同,下级也得无条件地听从上级的命令。
大石锹次郎轻轻颔首,大步流星地冲回一楼,离开玄关,直奔壬生屯所而去。
……
……
原田左之助和大石锹次郎并不知晓——就在刚才,就在离近江屋不远的一处街角,有一名手里提着一只肥鸡的青年全程目睹了他们一前一后地闯进近江屋的场面。
身穿浅葱色羽织的两名武士竟攻入近江屋……如此光景,使青年大惊失色。
他赶忙闪身藏进暗巷之中,探出半颗脑袋,焦急万分地紧盯近江屋的店门。
他既想赶过去,又不敢动弹,进退两难,只能瑟缩在原地。
不一会儿,他瞧见双手沾血的大石锹次郎急匆匆地从店内冲出……
此景此幕,使青年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消散,满面颓丧地跌坐在地。
直至十数秒钟后,他那恍惚的意识才逐渐清晰并追上现实。
回神的瞬间,他不敢再在此地久留,踉踉跄跄地强撑起身,连爬带滚地逃往远方……
……
……
突然遭遇八岐大蛇和大岳丸——虽是令人始料未及的突发事件,但总归是平稳收场了。
知晓八岐大蛇和大岳丸的长相,并且间接见识到后者的战力……对青登而言,这无疑是极珍贵的情报,委实是一桩意外之喜。
在目送八岐大蛇离开后,青登等人不再遭遇追兵——应该是八岐大蛇撤兵了。
就这样,成功摆脱危机的大盐平八郎等人被顺利地护送至大津。
为表敬重,青登直接予以最高规格的待遇。
舒适的住所、充足的食物、优渥的治疗……一应俱全。
虽然休养的时间不长,但大盐平八郎的气色已恢复许多。
得益于此,青登终于能在一处没人打搅的安静场所,好好地跟他对谈。
此时此刻,在青登的办公间,一老一少相对而坐。
“大盐先生,在大津住得习惯吗?”
“托你的福,我久违地睡了一个安稳觉。”
简单地寒暄几句后,青登不由自主地朝老人投去古怪的眼神。
未等青登开口,大盐平八郎就像是看穿其想法,呵呵一笑:
“橘先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本应早就死去的大盐平八郎,如今竟活生生地坐在你面前……想必定令你倍感混乱吧。”
青登扯了扯嘴角,以平静的笑意来予以“嗯,你说得没错”的回复。
老实说,他直至现在都没法适应“大盐平八郎仍活着”的事实。
根据幕府的官方说法,“大盐起义”失败后,大盐平八郎与其养子大盐格之助一起躲进大坂韧油挂町的美吉屋五郎兵卫家的一所独立房屋里。
幕府刺探出大盐平八郎的藏身处后,火速派遣军队包围该屋。
大盐平八郎知道再也逃不掉了,于是点燃准备好的炸药,“砰”的一声巨响,爆破房屋自焚而死。
幕府的官差们从废墟里拉出两具面目全非的焦尸,然后单方面对外宣布“大盐平八郎已死”。
如此说法,自然是没法服众。
这两具焦尸根本就分不清容貌,你怎么知道这就是大盐平八郎的尸体?
因为缺乏决定性的证据,外加上大家对“大盐起义”的失败感到不平,对腐败的幕府愈发痛恨,所以有许多人不愿相信大盐平八郎是真的死了。
“大盐起义”结束后没多久,市井间就逐渐出现“三月末得于火中者,非真尸也”的说法。
大家皆盛传那天死在大坂的人乃是大盐平八郎的替身,真正的大盐平八郎已顺利逃走。
关于大盐平八郎究竟逃往何地,又有许多种说法。
有说他逃到九州的;有说他逃到了伊豆的韭山;甚至还有“他乘上了西方商船,奔美国去了”的说法。
尽管以上传言都讲得有鼻子有眼的,但不可否认的是,上述种种都跟“织田信长并未死在本能寺”一样,只能归类进都市传说的范畴之中,很难当真。
青登万万没想到……“大盐平八郎未死”竟是确有其事,并非空穴来风。
——市井传言……不可小觑啊。
青登蓦地想到:距今为止,他所听闻的许多种传言——比如“绪方逸势隐居在京都”,再比如“天璋院欲求不满”——看似都是荒诞不经的离谱传言,竟全是正确的!
一念至此,他暗暗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改变自己对市井传言的偏见!
迎着青登的复杂目光,大盐平八郎不紧不慢地说道:
“关于我是如何存活下来的,其中缘由并不复杂。”
“民间散布的传言是真的,那天死在大坂的人是我的替身。”
“当幕府的大军即将包围我与养子格之助藏身的地方时,我已准备杀身成仁。”
“全因我的无能,高估了自身的实力,又低估了幕府的底蕴,害无数人枉死……我已无颜再苟活下去。”
“是时,我已把火药淋在身上。”
“然而……弟子们阻止了我的赴死。”
“即使已过去近三十年,他们当时所说的每一句话,我仍言犹在耳。”
“‘只要有老师在,就有卷土重来的希望’、‘老师若死了,就全完了’、‘老师,活下去’……”
“他们之所以呶呶不休,纯粹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
“趁我的注意力被引走时,潜伏在侧的两名弟子合力将我打昏。”
“他们老早就准备了一艘运酒的商船,将昏迷的我装进酒桶后,便走水路离开大坂。”
“一名身型和年纪都跟我差不多的弟子主动留了下来,担任我的替身……”
“格之助本可离开,但逃命用的船只有限,所以他把生的希望交付给其他人。”
“就这样,我活了下来。”
“格之助以及那位替我而死的弟子,双双葬身在大坂的火海之中。”
青登面露歉意:
“抱歉,请节哀。”
大盐平八郎摇了摇头:
“不必致歉,这就是战争。战争开启后,就总会有死亡与悲痛。”
他停了一停,低着头……像是在收拾情感。
约莫10秒钟后,他以沙哑的嗓音将话接下去:
“我的这条命是弟子们帮我挣回来,不再属于我自己。”
“因此,在逼仄的酒桶中醒来后,我发下誓言:为了不辜负大家的信任,为了不让逝者的牺牲白费,我将继续战斗,直至理想实现,或是死亡降临在我头上。”
“于是,我创立了大盐党。”
“不知不觉间,我与大盐党已走过近三十年的春秋。”
“曾经正值壮年的我,也已头生二毛。”
大盐平八郎的语气很平静,仿佛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稀松小事。
至于其中蕴藏着多少心酸、痛楚,就只有他本人才知晓了。
青登心中暗忖:
——怪不得对于我的“会面请求”,紫阳会表现得这么犹豫。
本应死去的大盐平八郎是否要在仁王面前现身……兹事体大,确实是要慎之又慎。
面对幕府、法诛党的层层打压,大盐党能够顽强地存活至今的缘由,也解释得通了。
有大盐平八郎这位“活传奇”在,大盐党就有了最为牢靠的定海神针。
稍稍平复心情后,青登深吸一口气:
“尽管过程与我预想中的有所出入,但好在结果并未发生偏差。大盐先生,我总算是与您见面了。”
大盐平八郎微微一笑:
“橘先生,实不相瞒,即使没有你的邀请,我也想跟你见面,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跟你商谈。”
青登凝起眸光:
“哦?‘很重要的事情’?敢问是何事呢?”
大盐平八郎扬起视线,直勾勾地盯视青登:
“橘先生,实不相瞒,前阵子我走访了秦津各地。”
“您果真是不世出的一代英主。”
“不仅武功盖世,就连文治也非同凡响。”
“在你的治理下,秦津藩焕发出了迥异于其他藩国的活力。”
“其中最令我震惊的,莫过于秦津藩的百姓们全都狂热地拥戴你。”
“因此……橘先生,在下斗胆问您一句:假使将来成为‘天下人’,你打算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
青登听罢,不禁沉下眼皮。
他隐约有种预感——他接下来的回答,将决定大盐平八郎是否愿意与他结盟!
大盐平八郎挺正腰杆,一脸认真,静静等候青登的答复。
他本以为青登要花上一小段时间,才能构思好措辞。
没成想,青登仅沉默了片刻,便缓缓地说道:
“……从我担任江户北番所的同心起,每天见得最多的景象就是各种各样的惨剧。”
“没钱买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人病死。”
“起早贪黑,每天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结果挣的钱连果腹都很勉强。”
“恪尽职守,却因主君的一条荒唐命令而丢掉性命。”
“我只不过是一介剑士,除了舞刀弄剑之外,别无所长。”
“我不敢说我有多么高深的本领。”
“但是……假使有幸成为‘天下人’的话,我想尽我所能地让这天下的每一个人都能过上美好的生活。”
说到这儿,青登顿了顿,随后补上一句:
“顺便一提,我所说的‘天下’并不局限于日本一隅,而是真正的普天之下。”
“我希望世间的每一个人都能幸福度日——这就是我的目标。”
大概是没料到青登的理想竟会这般宏大吧,大盐平八郎怔在原地,变作泥塑木雕。
好半晌后,他表情古怪地喃喃道:
“……橘先生,你的野心不小呢。”
青登耸耸肩,笑了笑:
“怕什么目标远大,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当然,我也知道我这目标大过头了。”
“目前的我,只能先从秦津开始着手。”
“先把秦津整饬好,之后再一点点地扩大治理范围。”
大盐平八郎以急切的口吻追问道:
“那么,你打算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以使秦津的子民们过上幸福的生活呢?”
青登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当百姓们的口袋里都装满钱币时,许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不过,在让百姓们都富裕起来之前,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那便是彻底改变‘身份有别’的社会格局。”
“时代变了,若不挣断身份的枷锁,不论如何也没法使百姓们真正地富裕起来。”
大盐平八郎的双目散发出光亮。
“说得好!”
“橘先生,你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士农工商’的身份划分乃旧时代的产物,理应将其舍弃!”
“但是……请恕在下直言,这事儿说着容易,做起来可没这么简单。”
“‘身份有别’的成见,持续了上千年。”
“光凭冲劲和热血,可不足以撼动千年的积累。”
青登微微一笑:
“既如此,那就慢慢来。”
“一步步地抬高百姓们的话语权,一点点地打压武士们的权威。”
“如此,总有一天,双方的力量对比将会发生逆转。”
“届时,便可开创真正的‘新时代’!”
闻听此言,大盐平八郎蹙紧眉头,沉下脸庞。
“……橘先生,你有点天真了。光是这样,可不足以改变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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