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瀚侧目看他,忽然轻声道:“我随你,随到你走得比我更快的那一刻。”
朱标一愣,酒中泛起微光,他举杯,一饮而尽。
暮春初九,夜雨方歇,皇城之北,一道密道之门悄然闭合。
朱棣缓步走出暗道,身后是久未启用的尚衣监偏阁。
月光穿过飞檐落地,将他身影拉长数尺,阴影在石板上如蛇游走。
他神情冷峻,衣袖未整,眼中却光芒深沉,似有雷霆欲裂。
“殿下。”随行一人低声道,“密探已回,太子三营兵演,兵势颇盛,三将口服心服。”
“我知。”朱棣转身,眼神锋利如刃,“朱标出手越来越稳,不再像先前那般瞻前顾后。”
“可这更难对付。”那人犹疑,“王爷亦归于静,朝中无人再掣其锋。”
“正因如此,才更要动。”
朱棣抬手,轻按尚衣监石台一角,机关暗响,一道绘满锦衣之纹的木匣缓缓升起。
“这是……”随从微惊。
“旧年父皇设锦衣密档,于此藏有旧事三卷,其中一卷……有王府与前兵部之间旧事往来。若我送至……”
“殿下!”随从急忙跪地,“此事恐动根基,且……王爷不是敌,太子亦未忤您正统之序。”
朱棣未语,指尖却缓缓按住木匣盖。良久,他冷声开口:“我若不动,他日便只得作兄之人,而非君之弟。”
“可父皇……”
“父皇终有老去一日。”朱棣淡淡一语,却掷地有声。
次日清晨,东宫内院,朱标正于偏殿中书堂批阅春演余案,顾清萍亲入送茶,轻声道:
“殿下,今日早朝后,司言杜世清回府,眉宇间多忧色。吴琼亦言,锦衣卫近日暗中调令数十人,移往北都营侧。”
朱标皱眉:“北都营?那是……”
“燕王旧属营地。”顾清萍神色凝重,“王爷府密探也有相闻。”
朱标手中笔停,望向窗外微明的天光,沉声道:“皇叔是否知情?”
顾清萍轻声:“昨夜王爷未归王府。”
片刻沉寂,朱标忽而起身:“召吴琼、杜世清,即刻入内商议。”
片刻后,三人齐聚。
朱标缓步入内,直言道:“燕王近日可有异动?”
吴琼沉声道:“密探来报,燕王曾密见尚衣监一处废阁,疑似调取旧档。”
“旧档?”朱标眉头顿锁。
杜世清拱手:“太子殿下,尚衣监旧藏,多为锦衣所署密令、暗查档卷。若有人调阅,定非无意。”
朱标缓缓坐下,目光渐冷:“王府若知此事,为何未动?”
“王爷令静观其变。”吴琼低声,“王爷说:‘若他真敢取卷以动朝局,我自会于天子之前斩其意念。’”
朱标闭目片刻,再睁时目光已定:“传令东宫亲卫,密布五处。今日起,北都营三路进出,凡入者、出者、访者、接者,皆须呈报。”
“是!”
顾清萍轻声道:“殿下……您真信王叔能止朱棣?”
朱标沉默片刻:“我信他,但不赌。”
阁中烛火摇曳,一人正立于密架之前,手持一卷陈黄之卷,正待开启。
“朱棣。”
声音沉冷如冰霜破地,随风传入。
朱棣身形微震,缓缓转身:“皇叔。”
“你还是不肯停。”
朱棣笑了,笑意却冰凉:“为何我要停?他不过是你一手扶起的东宫,若无你,朱标怎配立储?你朱瀚便是另一位太祖,扶新君,开新局。”
“住口!”
朱瀚一步踏入,脚下如雷,“你可知你眼中所视的局,不过是自我执念?朱标今日之位,靠得不是我,是他自己撑起来的。”
朱棣低声冷笑:“你护他护得太深,忘了他终将夺你之权。”
朱瀚却不怒,只冷冷一笑:“若他终能夺我权,那正是我一生功成。”
“你……真甘愿伏在他脚下?”
朱瀚缓缓步前,手掌覆于那陈卷之上,轻声却坚定:“我不是伏,我是在铺。”
朱棣望着他,眼中一抹复杂之色闪过。
“我不信。”他低声道,“我会再来。”
“你若再来,我便再拦。”朱瀚声音如石落井底,激不起一丝波澜,却令人心寒。
“这天下,是我兄长打下的。”
“将来,只能交给真正撑得起它的人。”
烛影晃动,朱棣终放下那卷旧档,转身离去。
三日后,东宫传令,北都营调防,朱标亲署其令。
朱元璋未言半句,只于早朝后召朱瀚入内。
“你亲拦他了?”
朱瀚躬身:“若不拦,他下一步便是递檄之念。”
“他真有此胆?”朱元璋似笑非笑。
“只差一个由头。”
朱元璋沉默片刻,忽而一笑:“朱标如今可断营,可议政,亦可自防其弟……你我,终究未看错。”
暮春将尽,京师北苑,万花初凋,宫城之内却笼起新一轮朝仪大典的风声。
今年“春礼大朝”较往年提前,由皇帝钦定东宫总筹,意在由太子亲主持典,诸王、诸侯、文武百官齐至,礼拜天子,以昭国威朝统。
此举表面是礼制承传,实则更是一次隐晦的“储君位重”的正名。
“殿下,朝仪官送来的初案,在此。”顾清萍将礼部草拟送至朱标案前。
朱标抬眼一扫,眉峰微蹙:“仍是沿旧例?诸王依次列东、西两序?”
“是。”
朱标摇头:“今年不同。”
“殿下是说……朱棣?”
“他不会按例就位。”朱标将手中礼案放下,“他若真要起事,必不会在兵符之上妄动,而是先在‘位序’上抢头。”
顾清萍微怔,旋即明白:“一旦朱棣位列近前,所传之势就不止是兄弟尊卑,而是‘储位之争’。”
朱标轻声:“他赌我不敢改制。”
顾清萍凝神道:“那您……准备如何排位?”
朱标沉思半晌,取来笔墨,亲书一列:
“太子东序,文臣北面;诸王俱列西列,按字辈以长幼论。”
她看着他笔落如锋,终于低声一叹:“您终是要立威了。”
朱标却缓缓道:“我不是立威,是立礼。”
数日后,太庙、乾清、奉天门三地同设典位,千官肃列,诸王至者七人,除朱棣列三,其余或次序或远班,各按诏例入场。
东序朱标独立紫幄之下,一袭深青朝服,神情肃穆。
而西序之下,朱棣迟迟未动。
朱瀚站在文班最末,眼神淡漠,却始终未离开朱棣。
“燕王,为何不入位?”一位礼使躬身问道。
朱棣淡然一笑:“今日诸王同列,我本该依长幼就位,然我位列王爵较早,按理应近列殿侧。”
“王爷,礼部已下诏定位,以年纪排序,并经御笔亲裁。”
“哼,御笔?”朱棣忽而目光直投朱标之位。
朱标神情未动,只平静一语:“本宫居东序,已非与尔争位之日。王弟若不入,礼仪自断,岂为人臣之节?”
朱棣目光如电,却见朱瀚缓步而来,站于两人之间,轻声却不容抗拒道:
“燕王若觉不服,不妨上殿直问皇兄。但今日为春礼大朝,不是争位小会。”
“你……”
朱瀚淡淡一笑:“你若想以不列朝序动摇太子之礼,那我今日就在这三阶之下,代你挡了。”
朱棣眸中怒意隐现,却终未发作,半晌冷哼一声,袖袍一拂,沉步归位。
诸王皆惊,百官侧目。
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太子之位已不止是空位,更有礼法加身、诸王让道。
礼毕,朱元璋步出奉天殿,遥望朝下三序,沉声道:
“太子行礼有度、明断有据,礼官、典班皆遵之。来日代朕监国,便从今日始。”
言出,百官齐呼:“圣上万岁,太子千岁。”
典礼后夜,王府小阁。
黄祁快步入内,拱手禀道:“王爷,今日太子于朝中设序压王,众人赞誉,东宫声势大振。”
朱瀚站在园中,背对他说:“你怎么看?”
黄祁低声:“太子这一举不在狠,而在准。朱棣好争之人,最怕人不与争。他越等对方犯错,太子却一笔划清。”
“不错。”朱瀚转身,望着夜空,“朱棣这一仗,输在心气。”
黄祁迟疑问道:“王爷,接下来……是否可以稍退一步,让东宫独运政务?”
朱瀚沉默许久,方轻声道:
“我不是退,是已经到岸。”
当夜,朱标独坐东宫偏阁,灯火摇曳,顾清萍替他披上外袍。
“今日之策,您立得太狠。”她轻声道。
朱标不语,只望着案前烛焰。
许久,他忽然道:“我怕。”
顾清萍一怔。
“怕那一步落重了,朱棣起意。怕我心太急,皇叔不快。”他低声道,“我不是不知权术,我只是……不想失了人心。”
顾清萍握住他的手:“您今日之礼,是为天下立矩。若朱棣因此更陷偏执,是他心有祸念;若皇叔心中不悦,也必知您是自立非自私。”
朱标目光柔和下来,低声一笑:“我只是想守住这位置,不是为了权,而是为了父皇,不为旁人争位。”
顾清萍轻声:“您已然做到了。”
雨过天晴,宫城之内瓦影斑斓,刚经历春礼大朝的紫禁深宫暂得几日宁静,然而静水之下,早已有新波未起先闻声。
朱棣回燕王府已三日,却闭门不出。
内府耳目频传消息:“燕王夜中召见幕僚杜湛、陶慎二人,议至三更。”
“燕王府库调出大量私甲、制簿。”
“有锦衣卫暗探称,燕王已遣心腹潜往北营巡视。”
密报递至王府时,正值朱瀚与黄祁于后园校场验甲。
“王爷,此事非比寻常。”黄祁捧着几封密札,脸色微沉,“朱棣不像是仅因礼序不满,分明已有下一步动作。”
朱瀚接过,眉眼未动,缓缓问:“他可知我们知晓?”
黄祁道:“属下部署在燕府门前的眼线,昨夜全数被调虎离山。朱棣应有所察觉。”
朱瀚望着远方廊檐,似笑非笑:“他终于学会‘先藏再动’了。”
黄祁迟疑道:“王爷打算如何应对?”
朱瀚缓缓举手,伸出三指:“此事当设三策。”
黄祁精神一振:“请王爷示下。”
“第一策,制外。”
“调六扇门北路指事使进京,不发兵不扰民,但暗中彻查朱棣府内收支动向,一有异样,立刻截断供给。”
“第二策,动内。”
“命东宫内卫,假扮北营武将,故意走漏风声,说朱标即将巡视北营,考查操练、点将教法。”
黄祁愕然:“如此一来,燕王必以为太子先下手。”
朱瀚点头:“兵未动,心先乱。朱棣若是想赌东宫不敢先动,便必然以静制动。但若东宫先行,他便再无退路。”
“王爷高明。”黄祁顿首,“那第三策呢?”
朱瀚低声道:“第三策……以心困心。”
“传信入宫,密请太子与我一同设局,于乾清宫‘失手’放出风声,说我将调任南部都督,远离京畿。”
黄祁猛地抬头:“王爷……这岂非主动削势?”
朱瀚眼神如刀:“只有我离得开,朱棣才敢走得近。”
“你记着,朱棣不是怕权重之敌,而是怕看不透的人。我若隐退一步,他便疑东宫无人,他若露头半寸,东宫便可一击而中。”
黄祁默然良久,终于肃声道:“属下立刻安排。”
而宫中,朱标刚从奉天殿退朝,顾清萍迎上来时,手中捧着一封王府密札。
“殿下,王爷来信。”
朱标拆信一阅,目中精光一闪。
“皇叔要我设局?”
顾清萍点头:“他要您主动向父皇提出——派王爷南调督府兵务,以避嫌权重。”
朱标垂眸沉思,良久开口:“他这是在逼朱棣出手。”
“是。”顾清萍神色肃然,“王爷所言不假,燕王若无畏者,他便永不犯。若见有人退让,才敢试探。”
朱标闭目一叹:“皇叔终究是走在我前面。他让出棋盘,我便要学会独子落子。”
“殿下当机立断。”
朱标点头,唤来随侍:“拟本章,明日奏请父皇——请王叔调任南部都督,统驻南诸州府兵。”
次日早朝,朱元璋正批阅密折,朱标上前稽首。
“儿臣有一奏,请父皇恩准。”
朱元璋抬眼看他:“何事?”
朱标肃声道:“东宫既定百政,赖王叔调教甚深。然皇叔久居兵权、又位处京畿,恐有猜疑。儿臣斗胆请父皇将王叔调赴南部督府,统理南卫兵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