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城。
天明,日出。
阴云散尽,又自下了一夜的雪,落在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将河城内外的血腥味暂时压了下去。
仿佛这河城,还是几日前的河城一样。
然而,城墙破损,房屋倒塌,将士死伤十之三四,百姓死伤亦不知凡几,在经过了战胜之初所有人死里逃生的狂欢之后,幸存下来的人们,才重新回到不得不挣扎的现实之中。
寒冷和饥饿,是白雪覆盖不了的东西。
河城以外,厚厚的积雪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河城以内,大街小巷已经被忙碌的将士们踩出了许多泛着血黑色的道路来。
他们中有的,从战场上拣选尚且完好的武器装备,完成回收,其中不少诸如箭矢,稍作打磨再清洗干净,就能重新进入府库,有的,则在搬运身死之后的妖夷的躯体。
他们先是例行公事一般在妖夷妖体的要害之处补刀,再将它们运送到一处临时改变为屠宰场的大院里,那里,原本至多屠宰过牛羊或者麋鹿的一众屠夫已经被组织了起来,成为了屠宰小妖的屠夫,将小妖不同位置的血肉费力的切割下来,分类码放存储,继而被分配到各方驻军营地,成为助力人族将士突破自身的灵宝。
妖夷吃人,人亦可以吃妖夷,在这残酷的世界里,在这一点规矩上,显示出了极大的公平。
至于说曾经化作人形的三境乃至于中三境的妖夷,则不是寻常屠夫能够处理的,哪怕这些妖夷的妖体之中妖气已经逸散干净,单单那肉身,就非肉体凡胎的屠夫们能够切割,需要在军官们甄别过后,送到旁边的一处院落,那里会有山上仙师亲自出手。
中三境的妖夷可谓浑身是宝,且不说它们中有些甚至已经凝结出宝贵的妖丹,便是妖皮妖骨,也多是炼制攻防法器的上好材料,有些品种的妖夷,妖血还是炼丹或者绘制符箓的灵血,若是遇到极少数拥有天赋神通的,例如生有毒囊或者特殊爪牙的,更是珍贵,那是放在山上市集里,也要被分分钟哄抢一空的宝贝,而在这里,就全都是河城一战之后,最大的战利品。
除去打扫战场和屠宰场以外,整座河城里最繁忙的地方,就属县守府衙在各条街道交汇之地开设的粥棚。
这里,每日两赈,以府衙官吏为主,招募的河城劳役负责烧火煮粥,东海郡士卒负责维持秩序,即便每一条街道上的流民都要排起长队,事情也总是能够有条不紊的进行。
这一日上午,南城的一处施粥路口,驶过一辆宽大结实却也朴实无华的马车,马车上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开口,道,“停。”
“吁......”车夫连忙轻柔的拉拽缰绳,让马车缓缓停下。
马车四周护卫着的金甲近卫快步上前,停在马车窗口处问道,“大人?”
年轻的声音道,“去粥棚里打三碗粥来,要和灾民们分发的一模一样,可明白了?”
“明白!”
那金甲近卫领命,又喊了一人与他同去,很快便捧了三碗粥来到马车前递上去,掀开车帘依次接过那三碗粥的,却是一双并不年轻的手。
这双手属于河城县守,这几日劳累到几乎脱相的老人,况中良。
而从老县守况中良手中接过粥碗的,则是名义上的所谓河城联军主帅,洛川。
洛川接过一碗看了看,热气腾腾,甚至于有些烫手,白粥干净,没有什么杂质,粥水浓稠,并不敷衍了事,他将第一碗递给身边的葫芦道士杜博安,道,“博安真人,早上好像也没吃饭?”
早可以寻常辟谷的杜博安也不客气,接过碗来吹一吹气,喝了一口,道,“嗯,粥里还有一丝极微弱的灵气,”他低头去看粥碗,“他们果真还是煮了些小妖肉在里面的,没有敢昧了去。”
洛川接过一碗喝了口,虽说没有什么味道,也根本喝不出什么荤腥感觉,但肚子里到底暖洋洋的一片,冬日寒意都似弱了不少,便道,“这点灵力不顶什么事情,白粥的量倒是还足。如此一日两赈,府库里的粮食还够支撑多少时日?”
况中良自己接过最后一碗粥,吹了半天才敢稍稍吸溜一口表面凉了的粥皮,闻言道,“眼下河城百姓数量太大,即便以河城战前的储备,加上各方陆续带来的,以及城内官吏富户家的捐赠,也不过能支撑半月多些。”
洛川点头,然后一手捧着粥碗,一手撩开车帘向外去看,就看到这一处粥棚排队为数不多的老人已经各自领到了粥,就近寻了地方吃起来,接下来便是孩童,一个干干瘦瘦的小姑娘小心的捧着个破损的瓦罐做碗,领到了粥以后匆匆转身,又小心翼翼,一双因为消瘦显得过分突出的眼睛紧张的打量着四周,快步走到街口的一个角落,跪坐在一个似乎昏睡的衣着并不厚实的男人面前,叫唤了几声没有回应,放下陶罐去摇,却怎么都摇不醒了......
洛川将车帘放下,默默的又喝了一口粥,声音有些沉重,“北方的冬日......难过。”
况中良方才顺着洛川的视线去看,也将一切收入眼底,闻言轻叹道,“府衙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派人去城中各户收集多余的衣物,有些人家已经将帘子都摘下来捐了,可是这一场雪......来得不是时候啊......”
马车重新开始走动,洛川却说不出话来。
况中良看一眼洛川,道,“不过方才主帅大人说这白粥之中的一丝灵力顶不上什么事情,下官却并不如此想,对于主帅大人这般的修士而言,这一丝灵气确实毫无意义,可对于这个冬日里奔逃许久早已伤透了身子的流民百姓而言,这一丝灵气,可就是生死之别了,这,全都是主帅大人的仁德。”
洛川一言不发,只是捧着那半碗粥,一口一口的喝了起来。
况中良见此不敢再说什么话,杜博安也只是默默喝粥,马车内陷入死寂。
待到杜博安将自家的粥喝完,擦了擦嘴角,才忽的心念一动,伸手到车外一招,将一枚玉符拿了回来,看了一眼,递给洛川道,“影大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