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街角,王韦忠裹紧青灰色长衫,抬手拦下一辆黄包车。
车夫小跑近来,王韦忠暗自吸了口气,将身体重量缓缓沉入座位,右手状似无意地按上小腹。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他对车夫低语,声音有些沙哑。
车轮转动,颠簸着碾过石板路,他靠着椅背,眯眼望向灰白的天际,仿佛只是又一个寻常的清晨。
片刻后后,侧身回头,目光如冰冷的钩子,扫过三楼那两扇紧闭的窗。
晨曦为玻璃涂上一层惨淡的白,后面是凝固的死寂,再无活人气息。
他嘴角牵动一下,像是笑,又像是抽搐。
总算是为了过去的一段做个了断。
约莫过了六七分钟,驶过一个十字街口,王韦忠的远远看到前面一处公馆门前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车牌号码刺入眼中——是行动科的车。
司机叼着烟靠在驾驶座上,后排两个模糊的人影正是他昔日的同僚。
黄包车夫拉着车小跑而过,与轿车擦身时,王韦忠将帽檐又压低半分,侧过脸避开对方的视线范围。
车轮轱辘向前,将危险甩在身后。
车内年长的队员走下车,低头点烟,年轻的那个望着公馆嘟囔:“女人出门就是麻烦,已经通报十分钟了,怎么还没有动静?”
老队员点着烟,狠狠吸了一口,掀开眼皮,瞟了一眼远去的黄包车,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融入晨雾里。
他打了个哈欠:“急什么,这可是方组长吩咐咱们做的事情。等着吧。”
他们都没在意那辆已经消失在街角的黄包车。
年轻队员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注意力重新回到死寂的公馆大门上。
公馆内,姑姑的手指细细抚过行李箱内叠好的旗袍,突然道:“瞧我这记性!阿离,你最爱的那条羊毛披肩得带上,临城江边风硬得很。“
她转身指挥女佣:“快去我衣柜最上层取那只樟木匣子,里头有新买的法兰西雪花膏,也一并带上。“
她絮絮叨叨地往箱子里塞进蜜饯匣子、首饰,连绣着并蒂莲的棉质睡袍也要压进缝隙里。
最后突然沉默,只默默将一包桂花糖悄悄塞进侄女大衣口袋,指尖在口袋里停留良久,仿佛要把牵挂都捏进那方寸之间。
“姑姑,你别这样,我又不是不来了。”江离努力让语气轻松些,反手握住姑姑的手。
姑姑却攥得更紧了:“话是这么说,可南京到临城,几百里路呢,哪能说见就见?”
她声音有些发颤,“你一个人回那么远的地方,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话没说完,姑姑的眼圈先红了。
江离看着姑姑强忍泪水的样子,鼻腔一酸,那些准备好的宽慰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伸手将姑姑揽进怀里。
“我会常写信的。”江离轻声说,“安顿好就给您打电话。”
姑姑在她怀里点头,哽咽着叮嘱:“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特别是要注意安全。遇到事别硬撑,记得我和你姑父永远给你撑着腰……”
江离抱紧了这个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女人,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一走,姑姑的牵挂就要被拉成一条好长好长的线了。
佣人又来通报:“夫人,车在门外候着了。”
姑姑立刻皱起眉,带着鼻音嗔怪:“催什么催!又不是不走!”
她飞快抹了把眼角,松开江离,上下打量着她,忽然噗嗤笑了:“我们阿离真是越来越俊了,成大姑娘了。也不知道将来要便宜哪个有福气的混小子。”
江离被她说得脸颊发烫,慌忙拎起箱子:“好了姑姑,我真得走了。过段日子再回南京看您。”
话音未落就转身朝外走,生怕慢一步就要在姑姑面前掉下泪来。
姑姑追到门廊,望着她几乎是小跑着钻进汽车的背影,笑着摇头,可那双刚刚拭过的眼睛,又迅速模糊了起来。
忽地,她眉头紧蹙,对身旁一名精干的警卫低声道:“阿贵,你带两个人,开辆不起眼的车跟上去。送小姐到车站,然后暗中护送到临城。”
她顿了顿,“记住,别让她发现,远远跟着就好。到了地方,在站台上扮成旅客,跟她一起上车。等平安到了临城,先打个电话回来报平安。然后住一个星期,看看情况。”
“是,夫人放心。”阿贵重重点头,转身一招手,另外两名警卫已默契地从旁闪出,三人迅速消失在侧门廊柱后。
片刻,一辆黑色汽车悄无声息地滑出公馆,不远不近地缀在了江离的车后。
轿车平稳地行驶着,车窗外的街景逐渐变得陌生。
江离原本靠在座椅上假寐,忽然坐直了身子,疑惑地望向窗外。
“这……好像不是去火车站的路?”她转向身旁那位年长的行动队员,语气里带着不确定。
那人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江小姐不必多虑。这是方组长特意安排的路线,完全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
“安全?”江离的眉头微蹙,“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这个……”队员欲言又止,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前座的同伴,“具体的我也不便多说。要是透露了安排,方组长那边我们实在不好交待。请您理解。”
江离凝视着他闪烁的眼神,将追问的话咽了回去。
她认得这张脸,确实是常跟在方如今身边的人。
虽然满腹疑窦,但想到方如今的为人,这样的安排必然有其深意。
她轻轻“嗯”了一声,重新靠回椅背,只是交叠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车厢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年长的队员透过后视镜警惕地观察着后方车辆,突然开口:“前面路口加速,绕一下。”
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窗外的景物开始加速后退。
江离望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心头那团疑云,却愈发浓重了。
后方,阿贵驾驶的轿车刚拐过两个街口,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就骤然收紧。
“不对!”他猛地察觉,“这根本不是去火车站的方向!”
前方那辆车在一个岔路口突然加速,灵巧地超过两辆电车,明显是要甩掉他们。
“跟紧!”阿贵一脚油门跟上。
然而对方司机技术老辣,几个穿插变道,就将他们死死堵在了一辆慢吞吞的货运卡车后面。
等他们好不容易超车,前方路口又走过一排行人,目标车辆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贵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脸色铁青。
“快!打电话回公馆!”他焦急地对同伴喊道,“向夫人禀报,跟丢了!小姐坐的车改了道,我们被甩掉了!”
与此同时,在另一条通往火车站的、熙熙攘攘的主干道上,一辆型号、颜色、甚至车牌号都完全相同的黑色轿车,正不紧不慢地平稳前行。
特务处,情报组。
闵文忠在办公室套间的硬板床上和衣躺了半夜。
天未亮透便醒了,颈椎梗得发酸。
他拧开床头灯,起身走到角落的洗脸架前。
黄铜盆里盛着隔夜的凉水,他掬起一捧扑在脸上,冷水激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拿起搭在架上的剃刀,对着墙上一面斑驳的圆镜刮胡子。
刀片划过皮肤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下颌线条在镜中逐渐清晰起来。
他用指腹抹去残留的白沫,露出青灰色的胡茬根。
换下皱巴巴的衬衫,从衣柜取出熨烫平整的藏青西装。
领带是深灰色的,没有花纹。
今天是个大日子,需要好好准备一下。
其实,他昨晚几乎一夜都没有怎么睡,满脑子都是今天上午的事情。
赵伯钧以及行动科那边的人该是如何的沮丧?
处座知道了,又会是什么反应。
如此,种种。
闵文忠坐到沙发上,划燃火柴,缓缓点燃一支哈瓦那雪茄。
深吸一口,浓郁烟雾在肺中流转,随后被轻轻吐出。
又端起青瓷茶杯,呷了口。
直到雪茄燃尽,他按熄烟蒂,瞥了眼座钟——六点半。
闵文忠起身走到窗前,做了几个简单的伸展动作。
先是双手交叉向上推举,肩胛骨发出轻微的咯哒声。
接着缓缓下腰,指尖触到皮鞋尖,保持三秒后直起身。
最后原地高抬腿二十次,呼吸略微加重。
整套动作不过两分钟,却让僵硬的关节重新活络起来。
他松了松领口,坐回办公桌前。
桌上的黑色电话突然炸响尖利的铃声,闵文忠沉稳地拿起听筒:“喂,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的消息,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镇定。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去。
“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对方重复的消息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他耳边。
闵文忠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那只沉重的听筒从他瞬间脱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硬木办公桌上,又弹跳着坠向地面,牵拉着电话线,像钟摆一样在空中无助地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