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的积雪尚未消融,檐角的冰棱垂得老长,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冷冽的银辉,将天地间映得一片清寒。可东宫偏殿的暖阁里,却弥漫着清雅的檀香,那香气是上好的迦南香,经铜炉慢煨,一缕缕缠绕上升,氤氲在雕花窗棂间,驱散了外头的寒气,也让整个暖阁染上了几分静谧安宁。
上官婉儿的眼睫轻轻颤动了几下,像是蝶翼在晨雾中试探着舒展。她昏迷了三日,此刻意识才从混沌中缓缓抽离,睫羽上还凝着一丝未散的倦意,像是沾了晨露的蛛网,轻轻一碰便要碎裂。额角传来温润的触感,是柔软的细棉布条,被宫女们用极精巧的手法包扎着,层层叠叠,既稳妥地护住了伤口,又不显得笨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布条边缘,那细腻的触感顺着神经蔓延开来,却又瞬间勾起了那日雪地里的惊魂一刻——漫天飞雪的呼啸声、马匹失足的惊嘶声、身体失重下坠的恐慌感,一幕幕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不由得蹙紧了眉头,呼吸也微微急促了些。
她缓了缓神,指尖在锦被上轻轻动了动。锦被是用江南贡缎织成的,绣着缠枝莲纹样,触感丝滑软糯,可她的指尖却无意间触到了枕边一方冰凉的物件。那是个紫檀木打造的锦盒,小巧玲珑,盒面上雕着细密的云纹,边缘镶嵌着一圈细碎的珍珠,是她平日里用来盛放贴身饰物的。此刻盒盖并未关严,指尖探进去,便能摸到里面叠放着的一方布条。
那布条质地粗糙,是寻常百姓家常用的粗麻布,与这暖阁里的精致物件格格不入。正是那日裹伤的布条,宫女们清理现场时寻回,知道是救了姑娘性命的东西,便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了她的锦盒里。几日过去,布条上浓郁的金疮药味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气息,像是深山里的松针混着雪水融化后的清冽,隐隐约约,却格外清晰。上官婉儿的指尖细细摩挲着布条,忽然触到一处粗糙的凸起,她心中一动,轻轻将布条展开。
只见布条的边角处,竟粘着半片泛黄的麻纸,那麻纸质地低劣,边缘已经磨损,上面的字迹被当日的血水浸得有些模糊,晕开的墨痕像是一朵朵暗红的花。可凝神细看,便能依稀辨认出“卖身契”三个大字,笔锋潦草,却透着几分仓促。再往下,便是末尾的签名,那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初学写字的孩童所书,横不平竖不直,却每一笔都透着一股不肯弯折的韧劲,仿佛写字的人用尽了全身力气——“倪土”。
“倪土……”上官婉儿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她的眉梢微微蹙起,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清冷疏离的眉宇间,此刻竟染上了一抹淡淡的困惑与怅惘。脑海中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瞬间便浮现出那日雪地里的身影。
那是个怎样的男子呢?她记得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短褐,布料上甚至能看到几处缝补的痕迹,针脚算不上细密,却也规整。他的身形算不上魁梧,甚至比宫中的禁卫要单薄些,可就在她的马匹被积雪滑倒、失足朝着深沟坠去的瞬间,他却像是一道疾风般冲了过来。她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觉得一股沉稳的力道将自己从马背上揽住,紧接着便落入了一个带着雪水与泥土气息的怀抱。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在他的发间、肩头,也落在她的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她下意识地抬眼,便撞进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那眼睛亮得像寒夜星辰,在漫天飞雪的昏暗背景下,散发着温润而坚定的光。那目光里没有丝毫谄媚,也没有半分惊惶,只有一种与他粗陋衣着截然不同的沉稳与笃定,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稳稳地撑住。他身上的气息很干净,是雪水的清冽混着泥土的芬芳,没有宫中熏香的浓郁,也没有世家子弟身上的脂粉气,却让她在那一刻,莫名地放下了几分心防。
昏迷前的朦胧记忆渐渐清晰,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他低声哼唱的曲调。那曲子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她,又像是他下意识的呢喃。它不同于宫中教坊司演奏的靡靡之音,那些曲子华丽繁复,却总带着几分刻意的雕琢;也不是坊间酒肆流传的俗乐,那些调子热闹喧嚣,却少了几分韵味。
这曲子的调子清婉悠扬,带着几分山野的空灵,像是雪后初晴的山谷里,泉水叮咚流淌,又像是春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歌词她只听清零星几句,却字字质朴,没有堆砌的辞藻,没有华丽的典故,只一句“雪落千山静,风过万木春”,便如同一股清泉,淌过她慌乱的心田,竟让她在濒死的恐惧中,寻到了一丝难得的安宁。
她撑着锦被,缓缓坐起身来。刚一动,额角的伤口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眼前也泛起了些许眩晕。
“姑娘,您刚醒,身子还弱,快躺下歇息吧!”守在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想要扶她躺下。这侍女名叫墨书,是从小跟在上官婉儿身边的,性子温婉细心,此刻脸上满是担忧。
可上官婉儿却摆了摆手,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透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坚定:“无妨,扶我到案前坐坐。”墨书见她态度坚决,只得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慢慢走到靠窗的案前。案上早已备好笔墨纸砚,是墨书一早便打理好的,知道自家姑娘素爱笔墨,醒来后或许会想用。
上官婉儿在案前坐下,指尖抚过微凉的宣纸,目光落在那方莹白的砚台上。她深吸一口气,提起了案上的狼毫。狼毫笔是用上好的紫毫制成,笔锋柔韧,握在手中分量刚好。她的指尖微微用力,笔尖在宣纸上悬停了片刻,墨汁在笔尖凝聚,滴下一小点墨痕,像是一颗小小的黑痣。
而后,她的手腕轻转,笔尖缓缓落下。先写下的是那半片卖身契上的名字——“倪土”。她的字迹素来娟秀清丽,如同她的人一般,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可今日写下这两个字时,笔锋却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横撇竖捺间,竟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力道,像是要将这个名字深深镌刻在宣纸上。
写完名字,她没有停歇,而是凭着记忆,将那首曲子的旋律化作音符,一点点勾勒在纸上。宫商角徵羽,那些跳动的音符像是一个个小精灵,在宣纸上排列组合,渐渐还原出那日雪地里听到的清婉曲调。接着,她又回想那些零星的歌词,凭着模糊的记忆补全,一句句斟酌,一字字打磨,生怕记错了分毫。
“红尘高,倚在鸿门,不如梦不破,不供奉红人,红楼梦不颂与共的明不冲破。”她补全了后两句,虽不知是否与原曲一致,却觉得这般意境,才配得上那日的风雪与那人的风骨。
一曲终了,纸上墨迹淋漓,字与音符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幅独特的画卷。上官婉儿放下笔,手腕微微发酸,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可她却久久未曾回神,目光紧紧锁在纸上的名字与曲调上,仿佛透过这些墨迹,又看到了那日雪地里的身影,听到了那清婉的哼唱。
“姑娘,您刚醒,不宜劳累。”墨书再次轻声提醒,手中端着一杯温热的参茶,递到她面前,“喝口参茶暖暖身子吧,仔细伤了元气。”
上官婉儿这才回过神来,接过参茶,却没有喝,只是放在案边。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纸上的“倪土”二字,墨痕已干,触感微凉。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疑惑,有牵挂,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惘。
那日的大雪,下得格外大,漫天飞雪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掩埋。她本是借着前往终南山祈福的名义,悄悄逃出东宫的。家中早已为她定下一门亲事,对方是京城的世家公子,家世显赫,容貌出众,可却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平日里流连花丛,不学无术。她自小饱读诗书,心高气傲,怎肯嫁与这样的人?多次向家中请辞,却都被驳回,只说这是家族联姻,容不得她任性。无奈之下,她才想出这个法子,想要借着祈福的机会,寻个由头,彻底解除这门让她满心抗拒的婚约。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路会遭遇如此意外。马匹行至山腰时,因积雪过厚,马蹄打滑,竟失足朝着一旁的深沟坠去。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心中满是不甘与恐惧。若非那个名叫倪土的男子恰巧路过,舍身相救,她恐怕早已葬身雪底,化作深沟里的一抔黄土,再也没有机会去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醒来后,她躺在东宫的暖阁里,宫人奉了她父亲的命令,四处搜寻那位救命恩人的踪迹,却如同大海捞针,再也找不到那人的半点讯息。只有墨书在事故现场寻回了这方裹伤的布条,还有布条上粘着的半片卖身契。
他是谁?一个随身携带卖身契的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是依旧身为奴仆,还是早已赎身,却将这卖身契带在身上警醒自己?又为何救了她之后,便悄然离去,连一句姓名都未曾留下,只留下这半片带着血迹的麻纸,让她凭空牵挂?
无数个疑问在她心头盘旋,像是一团缠绕的丝线,剪不断,理还乱。她对着纸上的名字,怔怔地出神,那个雪地里的身影,那双明亮的眼睛,那清婉的曲调,还有那粗布衣衫下的侠义心肠,都如同一颗深埋在心底的种子,在檀香氤氲的暖阁里,悄悄生根发芽,渐渐长成了一份挥之不去的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