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不时能听到这样的言论:
“不要只把萨莫比尔当成坚不可摧的堡垒,除非你愿意不顾一切地跳入它永远不会合拢的巨口中。”
尽管不甚了解,但当我穿过狭长昏暗的巴利属峡谷,亲自来到这座久负盛名的“荆棘之都”面前,心头仍难免增添了些许恐惧。
极高的、望不到边际的城墙仿佛要把阳光吞噬干净一般,高傲的姿态令人不禁怀疑究竟是沙漠包围了它,还是它主动将沙漠劈成两段,以此宣告它即为世界的尽头。马蹄挟持着风不断砸向地面,飞扬的尘土堪比人满为患的澡堂中莫名出现的黄蜂,没法避开,只得默默祈祷与忍受,加之无形的热浪扭曲了视线,使得平日再正常不过的事物也变得无比狰狞。
萨莫比尔。
【以源源不绝英魂之血,浇灌荆棘与王冠。】
前方忽地传出一阵警笛声,声音异常刺耳,以致于城墙貌似都随之舞动起来。
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包裹里的小药瓶——这是我临走前雪执意让我带在身边的。
马车一刻不停地朝萨莫比尔的城门奔去,城墙的阴影淹没了我和我那可有可无的不安。
我当下的身份是“流民”。
据说萨莫比尔一共有八座城墙。
最外围的“荆棘之墙”主要由“虫行沙”构成,这种材料极其坚固且耐用,能够迅速填补炮火或大规模魔法造成的坑洞,并形成小型防护罩来抵御后续的攻击。
“荆棘之墙”和“勒马之墙”之间是一条护城河。
“勒马之墙”、“斯科利特之墙”、“白玫瑰之墙”与“莫以桑铁壁”之间的区域用于给军队驻扎、训练,同时这四座城墙的厚度、高度远超其余的城墙,它们向天空发射能量,形成四层结界以保护“莫以桑铁壁”内的一切平民跟贵族。
“莫以桑铁壁”和几乎没什么实际作用的“冰晶墙”之间大多是商贩、旅人的活动范围,也是我暂定的落脚处。
从“冰晶墙”起,由外至内分别是:绝大部分贵族的居住区域、“荣光之墙”、绝大部分平民的居住区域、“威伦皇帝之墙”、萨莫比尔领主的侯爵府以及其他重要机关。
真是兼具艺术与实用价值的布局,不愧是萨莫比尔,倘若我能以参观者的身份来到这里,想必会收获一次不错的体验。
可惜我的身份是“流民”。
因此我不得不蜷缩在拥挤的破烂马车里,身旁则是一群跟我一样的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家伙。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味,车夫不耐烦的叹息声、时不时传出的呻吟声、从未间断的呼噜声、某个婴儿的啼哭和母亲微弱的安慰声交叠在一起,宛如一整晚没睡后听到的响亮鸡鸣,令我无法思考,也不能闭眼睡去,只好继续烦躁地揉着胀痛的太阳穴。驱散不尽的糟糕感受像是在向我预示这场旅行注定难以善终......我不敢乱猜了。
话虽如此,但这是我可以想到的最合适的方法了。
马车停了下来,士兵捂着鼻子催促我们下车接受检查,一条大蜥蜴趴在他的鞋上。
每次试图穿过城墙,这样的检查总是必不可少的。我所看见的士兵往往面色阴沉,浑身散发倦意却又似乎时刻紧绷着神经,他们的动作不紧不慢,一面将大蜥蜴的脑袋按进少得可怜的包裹中,一面提醒:
“举起双手,掌心朝前!”
毫无疑问,对于相应的流程,他们早已无比熟悉,可没人会因此而懈怠,毕竟萨莫比尔需要他们成为忠诚的骆驼。
总之,在我萌生退意前,马车终究还是顺利抵达了它的目的地——“莫以桑铁壁”内的一个收容所。
我主动跟收容所的管理人员表示自己不用他们照顾,对方听后没怎么刁难我便任由我离开了,俨然把我当成了将死之人。
恢复自由的我并未感到轻松,逃避监管的代价是必须自己寻找过夜的地方,而萨莫比尔的夜晚常常冷得出奇。
道路两侧有不少商人,来自旅馆、魔药铺、咖啡店的招牌十分显眼,要是能看见几位无行者,想必会使我产生自己仍在符尔沃斯的错觉。
......仅就第一印象而言,的确如此。
可街边什么吆喝声都没有,行人们均面无表情地赶路,低垂着脑袋的商贩像被烈日烤成石像的吸血鬼一样,一动不动,但现在明明已快到晚上了。
目光所及的每一个人看似皆缺乏对生活的热情。
我不禁忆起老鲁布,他曾当着我的面击倒了一只发疯的公牛,那时,公牛的背部满是伤口,血流如注,空洞的眼睛凝视着老鲁布,身体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会屈服,但我刚一凑近它,愤怒便重新充斥了它瞪向我的目光,如同在警告我不准多管闲事。
若我和这儿的公牛......不,应该是跟人搭话,估计也会得到类似的回应吧。
可就这么僵持下去的话,肯定一件正事都办不好了,说到底还是要鼓起勇气......
罢了,与勇气无关,再物色一会儿合适的人选吧。
......
下雨了。
“汝最好找个地方先躲一躲,看样子雨是不会很快就停的。”
难得盖尔给出了友好的建议,可惜我无法接受:
“我没有多余的钱。”
“为何不碰碰运气?说不定可以遇到善人。”
“我敢打赌这个城市里比我更称得上是善人的人不超过十六位。”
“汝不是善人,只是名逃犯。”
“随你怎么说,可就连我也不愿意让一个满身污泥的流民进自己的店铺。”
“但汝却甘心为白发小姑娘做那么多的事。”
“你今天是不是有点过于温柔了?”
“吾担心汝会疯掉。”
居然瞧不起我。
“大把该疯掉的人排在我的前面,你没看见那群士兵吗?与其考虑情绪,不如提供一些能快速得到维本的建议。”
“汝不过是用白发小姑娘来逃避自己内心的空虚罢了,其实汝根本没必要浪费精力。”
“最后强调一遍,我帮她仅仅是因为神明大人需要我这么做。”
“一派胡言,汝又在狡辩。汝既然清楚神性之目的作用,为什么不向那个神行官吐露实情?”
盖尔的死缠烂打令我恼火,无奈的是我正忙着在暴雨中对付一条流速极快的小溪——它挡住了我的去路。
只要越过小溪,便能在石桥的桥洞下暂时休息一会儿。
“但凡汝坦率一些,一切皆会变得简单明了,可汝偏偏就是要救她。”
“好了,少废话,给我双倍的腿力。”
“......”
我深吸一口气,准备纵身一跃。
“咚——!”
接着脚下一滑,尽管我立即旋转身体试图保持平衡,但还是径直摔在了地上。
雨水与沙砾灌入我的口腔,盖尔在脑袋里肆意大笑,我赶忙站起来并朝桥洞跑去。
这回又得被盖尔嘲讽一阵子了,真是没用的定偶能力!好在应该没人看到......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一进桥洞便听见这样的声音。
“谁?!笑得和野兽一样,稍微体谅一下别人的痛苦啊!”
羞耻感使我顾不上疼痛,立刻发出质问。
“哎呀,这真是失礼了。”
随即一名女孩从阴影中现身。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流浪的老头呢。
“有这么好笑吗?眼泪都出来了。”
“因为......你的动作看上去实在太狼狈了,简直就像被强行拉上舞台的初学者,噗嗤。”
“最后那个拟声词有点多此一举了。”
我瞥了一眼女孩的精致装束,瞬间意识到对方的身份不俗。
而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一脸警惕的男子宛如在印证我的猜测。
“你不要见怪,我们也只是来这儿躲雨的。”
“......”
“你怎么了?”
“刚刚真的是你在笑?”
“我的随从说不了话哦。”
女孩指了下男子。
又是哑巴么。
“原来如此,你是觉得我笑得太粗鲁了吧?”
“嗯,并且你现在这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也挺吓人的......”
“吓人的明明是你!居然不怕我的血统压制,莫非喝了平称灵?那种药对身体的副作用很大的!”
与此同时,男子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一般满脸痛苦地跪倒在地。
我本想去扶他,可女孩制止了我:
“不劳你费心,他没这么脆弱。另外,我的话还未讲完。”
女孩清了清嗓子,用极快的速度环顾了一圈四周后,朝我伸出一只手。
“本小姐乃米尔顿侯爵之长女——阿尔提特·艾莉里斯卡托娅·米尔顿。”
“......向您致敬。”
果然是贵族么,而且听上去非常不得了的样子,绝对不是我能招惹的存在。
以防万一,我得找借口远离他们,不过,为什么她的手......
“那个,我大概没资格吻您的手背。”
“啊,我只是想看看我白皙的皮肤和你身上的泥土相比有多么干净罢了,别介意。”
性格真恶劣啊。
“你是无行者吗?”
“不......”
“那你怎么会有平称灵?”
“平称灵是什么?”
“你今天肯定喝过某种药吧?”
“对......我的心脏有一些小毛病,一名旅行商人曾低价卖给我一瓶药水,毕竟我的钱不多,该不会......”
“你被骗了,不要轻易相信商人哦。”
“是......”
“另外平称灵是禁止擅自服用的,这次看在你不知情,我可以饶过你。”
“感激不尽。”
雨势稍微减弱了一点,不过,贵族小姐跟她的随从却丝毫没有动身的意图,因此该离开的是我。
“那么,容我向您告辞。”
“等等,你打算怎样治她的病?”
“啊?”
我顿时停下往桥洞外走的脚步,回头的那一刻,恰好对上她那傲慢的视线。
直至此刻我才发觉,她的眼睛里竟充满了异样的好奇,此“好奇”绝非能用“抱有兴趣”等积极的词汇去概括的那类,反倒更像是轻视似的——好比一条蟒蛇,不管何物,姑且先张开巨口吞下再说。
这不是试探,我看得出来,模棱两可的问题是没法轻易糊弄过去的。
而她的下一句话则让我彻底明白自己已成了猎物:
“你在装傻吗?我知道你是来找风信子小姐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