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牙郑重施礼之后,并未因伤痛而显出萎靡,反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决然,径自站直了身体。
苏凌似乎对他的去而复返并不感到太多意外,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淡淡地重复了一句。
“黑牙......”
他点了点头,仿佛只是记下了一个寻常的名字,随即语气依旧平淡地说道:“阁下去而复返,就是为了告诉我你的名字?我现在已经知道了。若无事,阁下请自便吧。”
苏凌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一丝送客的意味,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博弈从未发生。
黑牙站在原地,雨水从他身上不断滴落,在脚边形成一小片水洼。
他沉默了许久,室内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连绵的雨声。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诚恳。
“苏大人......您所做的一切,饶我不死,为我考量周全,皆是真心实意为我这阶下囚着想......”
“黑牙......不过是一个区区见不得光的杀手,整日游走在黑暗之中,过着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可以说,这世上......没有人在意我的死活,包括我的性命,在某些人眼中,也不过是可以随时舍弃的工具罢了。”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艰难地继续道:“今日落于大人之手,本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想......却蒙大人如此......如此真诚相待。大人虽动用刑罚,却句句在理,是为下属负责;大人最终未下杀手,是心存仁念。大人甚至不惜压下众怒,为黑牙谋得一条生路......这般恩义,黑牙若就此一言不发,拍屁股走人,便真是猪狗不如,枉为人了!”
苏凌听到这里,脸上那副淡然的神情才稍稍化开,露出一丝淡淡的、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伸手再次指了指那张椅子道:“既然如此,那就坐下说话吧。”
随即又对身后的周幺吩咐道:“周幺,去沏两盏热茶来。”
周幺心中虽对师尊这般以德报怨仍有些微词,但行动上毫不迟疑,恭声应了,很快便端来两盏热气腾腾的香茶,一盏放在苏凌面前,一盏放在黑牙旁边的茶几上。
苏凌并不着急问话,只是对黑牙做了个请的手势。
“雨夜寒重,你身上有伤,又淋了雨,先吃口热茶,暖暖身子再说。”
这般体贴的举动,让黑牙那早已冰冷僵硬的心似乎也被这茶水的热气熏得软化了几分。
他深受感动,再次拱手拜谢道:“多谢......多谢大人。”这才小心翼翼地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口。
茶水入口,温润甘醇,特有的茶香气息瞬间充斥口腔。
黑牙只是品了这一口,丑陋的脸上竟猛地浮现出极度意外和惊喜的神色,几乎是脱口而出:“这......这是昕阳毛尖?!”
这下轮到苏凌有些意外了,他挑眉看向黑牙,好奇道:“哦?你只吃了这一口,便能脱口而出?是如何知道的?莫非平日也好此道?”
黑牙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感叹,那是一种混合着乡愁、回忆和沧桑的复杂神情。
他缓缓道:“不瞒大人......黑牙这么多年行走于黑暗,亡命天涯,大体上......已经很少有人记得我的来历了。我本是......昕阳郡人士。”
他目光落在茶盏中舒展开的碧绿茶芽上,声音低沉了许多:“自己家乡土里长出来的东西,这滋味刻在骨子里了......如何能不认识,如何能忘得了呢?只是......许多年未曾尝到了。”
苏凌闻言,也是一阵唏嘘,叹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在此处,竟以一杯乡茶,遇到了同乡之人。”
虽是巧合,却也拉近了些许距离。
一旁的周幺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波澜起伏。
就在不久之前,双方还是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对手,此刻竟然能如此心平气和,甚至推心置腹地坐在一起谈论乡茶故里。
他不由对自己这位年轻的师尊更加敬佩,觉得师尊恩威并用,手段实在高明,深谙人心之道。他暗下决心,定要好好揣摩学习师尊的处事方法。
苏凌与黑牙又安静地吃了几口茶,温暖驱散了些许寒意,室内的气氛也显得不再那么紧绷。
过了一会儿,苏凌方放下茶盏,看似随意地开口问道:“听阁下这‘黑牙’的名字,锋芒毕露,煞气十足,似乎不像真名。你的真名,可是另有其他?”
黑牙点了点头,声音变得有些晦涩。
“是......许多年前,我离开家乡后,便跟随了孔......现在的的主人。”
他提到孔鹤臣这个名字时,还是有些含糊不清,声音也下意识地弱了许多,似乎这个名字本身仍带着巨大的束缚力。
“是主人......赐予的名字,就是黑牙二字。”
他说着,用手蘸了旁边茶几上洒落的些许茶水,在光洁的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黑牙”两个字。
水迹很快微微晕开,但字形清晰可辨。
苏凌看了看那两个字,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的真名是什么?”
黑牙那张被烈火灼烧过的丑陋脸庞上,出现了难以言说的沧桑和迷茫,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被时光掩埋的疲惫。
“唉......已经离家太久了,很多人,很多事,早就尘封在记忆深处,模糊不清了。便是连我自己的真名字......这些年,自己也几乎不用,都快......都快忘干净了。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苏凌能感觉到他话语中那份刻意回避的沉重,但他并未勉强。毕竟,一个从决定成为黑暗中的獠牙开始就几乎抛弃过去的人,真名确实显得无关紧要了。
苏凌只是觉得,一个能因一口家乡茶而如此动容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忘记刻在生命最初的名字?但他选择尊重对方的沉默。
于是,苏凌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孔鹤臣......他为何要给你起这么一个古怪又......充满戾气的名字呢?”
黑牙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雨夜,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决定他命运的时刻,他缓缓地,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开口。
“主人说......要我做他身处光明之下,却隐藏在黑暗之中......最锋利、最致命的一颗獠牙。所以,我就唤做黑牙了。”
苏凌闻言,哑然失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嘲讽。他摇了摇头道:“做杀手便做杀手,取个代号便取个代号,偏生这孔鹤臣还要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文绉绉的什么‘光明之下,黑暗之中的獠牙’......呵,大体上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忘了他那清流领袖的做派,总要附庸风雅一番才觉得够滋味吧。”
他说这话时,目光看似随意,实则锐利地观察着黑牙的反应。这看似随口的讥讽,实则是他精心投下的一颗试探石子。
果然,黑牙在听到苏凌对其主人如此直白不敬的嘲讽之后,神情明显变得有些不自然,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下意识地辩解什么,但最终却并未开口反驳,更没有因此流露出愤怒的情绪,只是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微微低下头去。
苏凌暗中点头,做到心中有数。
看来自己之前那一连串的组合拳没有白费,黑牙内心深处对孔鹤臣那绝对忠诚的坚冰,已然出现了明显的松动和裂痕。既然如此,那就不妨再添上一把猛火,将这裂痕彻底扩大。
想到这里,苏凌主动开口,将话题引回正轨,语气也变得诚恳了几分。
“黑牙阁下,你这次去而复返,除了告诉我你的称呼之外......”
苏凌刻意用了“称呼”二字,而非“名字”,其意不言自明。表明他苏凌并不认同孔鹤臣为其另取代号、乃至掩盖其本名的做法。
“想必也是觉得,我苏凌今日对你,总算还有几分真诚,未曾赶尽杀绝,反而为你多方考量。你若就这般一言不发地走了,心中必然觉得有所亏欠,寝食难安,是不是?”
黑牙沉默着,雨水顺着他低垂的脸颊滑落,但他最终还是沉重地点了点头,承认了苏凌的说法。
他眉头微蹙,刚想艰难地开口说些什么,或许是想表达这种两难的处境,苏凌却仿佛早已看透他的心思,抢先一摆手,打断了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不用说,我明白的。”
苏凌的目光变得深邃道:“我知道,你这个人,虽然行事狠辣,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但对你而言,这是你的职责所在,更是你对孔鹤臣多年来的一种......忠诚。你现在很矛盾,很挣扎......”
“你觉得若不对我有所表示,一言不发,对不起我今日这番以诚相待;可若是真的对我吐露了关于孔鹤臣的一些秘辛往事,你又觉得自己是在背叛旧主,失去了你一直以来所坚守的忠诚信条。所以,你心中此刻必然是万分痛苦,难以取舍,是不是?”
这番话,如同精准的手术刀,一字一句都剖开了黑牙内心最真实的纠结与痛楚。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苏凌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一种被彻底理解的复杂情绪。
最终,黑牙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迷茫。
“苏大人......明鉴。”
黑牙的声音干涩无比。
“黑牙......的确是这样想的。所以......即便去而复返,站在这里,心中依旧是......十分的犹豫,不知......不知该如何是好。”
窗外的雨声似乎也配合着他的心境,变得愈发急促密集,敲打着屋檐,如同战鼓擂响在他混乱的心头。
苏凌闻言,却是淡然一笑,那笑容中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通透与豁达。
“此事,说难也难,说容易,却也容易。”苏凌缓缓说道,声音清晰地压过雨声。
“若我此刻完全不考虑你的处境和想法,仗着对你有不杀之恩和些许善意,就威逼利诱,强迫你说出些什么,那与严刑逼供让你告密又有何区别?”
“这绝非我苏凌的本意。我敬你是一条重情重义、恪守承诺的汉子,所以,真若那样,反而显得我虚伪卑鄙了。”
他顿了顿,给了黑牙消化这些话的时间,然后郑重道:“所以,即便此刻,你依然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说。”
黑牙有些讶然地看向苏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都不说?”他原以为苏凌费尽周折,最终目的还是要撬开他的嘴。
苏凌肯定地点了点头,但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不过,在我苏凌看来,阁下今日之境地,实则有三条理由,让你‘不得不说’。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阁下不妨先听听我这‘三不得不说’的分析。”
“待你听完之后,是觉得言之有理,选择坦言相告;还是觉得我是巧言令色,依旧选择守口如瓶,甚至再次转身离开......所有取舍,悉听尊便。是去是留,是言是默,皆由你心,我绝不再强求半分。”
窗外,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夜空,瞬间将室内照得雪亮,映出苏凌平静却自信的脸庞,也映出黑牙那张交织着震惊、挣扎与迫切想知道答案的复杂神情。雷声滚滚而来,仿佛在为接下来的话语做着铺垫。
黑牙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仿佛被苏凌这番话中蕴含的某种力量所击中。他使劲地点了点头,仿佛下定了决心要听个明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就......请苏大人赐教!黑牙......洗耳恭听!”
苏凌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看向黑牙,窗外雨声潺潺,更衬得他声音清晰而有力。
“好,既然你愿听,那苏某便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这第一点不得不说——”
他稍作停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阁下如今的身份,已然暴露。我,还有我这满行辕的人,皆已知晓你是孔鹤臣派来的死士。更重要的是,你此刻身受重伤,内息紊乱,行动尚且困难。”
苏凌的语气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客观。
“试想,你若就此离开,选择回到孔鹤臣身边复命。他会如何想?他会相信你在我这龙潭虎穴走了一遭,身受重创,却未曾吐露半分关于他的信息吗?即便他表面信你,心中真就毫无芥蒂?”
苏凌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具压迫感。
“以孔鹤臣那般爱惜羽毛、谨小慎微的性子,他会如何处置一个已经暴露、且可能成为负累和隐患的......昔日利器?”他刻意加重了“昔日利器”四个字。
“最大的可能......”苏凌一字一顿道。
“他会为了彻底掩藏自己,避免任何一丝一毫暴露的风险,而选择......杀你灭口!甚至,他可能会做得更绝——主动将已然重伤的你,折磨至再不能言说之境,然后‘大义凛然’地交还给我,声称是他擒获了你这‘胆大包天、竟敢冒充他门下’的恶贼,以此与我交换,或者干脆借此机会与我示好,撇清他与此事的所有关系,换来他想要的‘清白’与‘名声’。”“届时,阁下以为,你当如何自处?你对他那点残存的忠诚,换来的会是庇护,还是......更快、更彻底的毁灭?”
黑牙听着,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嘴唇微微颤抖。
苏凌所说的,并非危言耸听,反而极有可能发生。
他太了解孔鹤臣那表面温良、内里多疑且自私的性子了。自己如今这般模样回去,确实......凶多吉少。
黑牙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苏凌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抛出第二点。
“这第二点不得不说,即便——我是说即便,你侥幸瞒过了他,不告诉他你已向我承认了他的主使身份,甚至隐瞒了你告诉我‘黑牙’这个称呼。但你这一身重伤,修为境界大跌,甚至可能永远无法恢复到巅峰状态,这总是无法掩盖的事实吧?”
苏凌的目光带着一丝怜悯,却也无比现实。
“对于孔鹤臣那样的人来说,一个失去了锋利獠牙、再也无法替他执行最危险任务的杀手,还有什么价值?更何况,这个杀手还知道他太多太多见不得光的秘密和阴私往事。试问,他会将一个无用的、却又知晓他大量致命秘密的‘旧物’,长久地留在身边吗?”
苏凌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道+
:“不会!他只会视你为最大的隐患和累赘!为了以防万一,为了所谓的‘防患于未然’,他最终的选择,极大可能依旧是......找机会悄无声息地除掉你!”
“因为只有死人,才能真正地保守秘密,才能真正地让他高枕无忧。阁下好好想想,是也不是?”
黑牙的身体猛地一颤,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混合着未干的雨水,显得狼狈又绝望。
苏凌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开了他一直不愿、也不敢去深思的那层窗户纸。
价值......自己对于主人而言,或许真的只是一件有用时则用,无用时则弃的工具。
一旦失去利用价值,甚至可能带来风险,下场可想而知。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
苏凌并未给他太多喘息的时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凛然之气,说出了第三点。
“而这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孔鹤臣此人,表面道貌岸然,被尊为圣人苗裔、清流领袖,受天子嘉奖‘君子可钦’,实则是个虚伪自私、野心勃勃却才疏德浅的十足小人!”
他站起身,踱了一步,目光如电看向窗外漆黑的雨夜,仿佛能穿透重重迷雾,看到那座挂着“君子可钦”匾额的府邸。“他暗中所做的祸国殃民、结党营私、罔顾法纪之事,绝非一件两件!否则,天子与丞相也不会派我苏凌来查他!只是如今时机未到,证据未全,让他暂且逍遥罢了!”
“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多行不义,倒行逆施,早已埋下祸根,灭亡不过是早晚之事!一旦东窗事发,他所依仗的一切都将土崩瓦解,他本人也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苏凌猛地转回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黑牙。
“黑牙!你扪心自问,你当真愿意与这等虚伪阴险、祸国殃民之徒为伍,继续受他驱驰,助纣为虐,贻害天下百姓吗?”“你品得出家乡茶的味道,记得住故乡的风物,说明你骨子里并非全然冰冷无情之人!你心中早有矛盾,早有挣扎,否则你不会去而复返!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幡然醒悟,弃暗投明!”
“否则,一旦泥足深陷,与他一同覆灭,届时不仅是身死道消,更将遗臭万年,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连你的故土昕阳,都将以你为耻!这才是真正的不忠不义啊!”
苏凌这番话,如同雷霆万钧,重重地轰击在黑牙的心神之上。他踉跄着后退半步,脸上血色尽褪,那丑陋的伤疤都因极致的震惊和内心的剧烈挣扎而扭曲起来。
苏凌不仅分析了他的处境,更拷问了他的良知和未来!
说完这三点,苏凌缓缓坐回椅子上,语气似乎缓和下来,却又带着一种更深沉的意味,仿佛最后补充,又似意味深长的提醒。
“更何况,摆在阁下面前的现实是——你不说,是必死之局。而说了......当然,也可能会死。所以,黑牙,你怎么选择,真的要好好考虑。”
黑牙已经被苏凌这番层层递进、情理交融、直击要害的分析彻底折服,心中那座名为“忠诚”的堡垒已然轰然倒塌。
但听到苏凌最后这句话,他猛地一怔,脸上露出极大的困惑。
“苏......苏大人......”黑牙嘶哑着开口,眉头紧锁。
“您前面说的,黑牙......都明白了。我不说,必死无疑,这点黑牙懂......可是,您为何又说,我说了......也可能会死?这......这是何意?”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若选择坦白,为何还会有性命之忧?难道苏凌也要杀他?
苏凌看着黑牙那满脸的不解和隐隐的不安,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淡淡笑容。
他并未直接回答黑牙的疑问,只是那样笑着,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仿佛那答案早已不言自明,又或者,那是一个需要黑牙自己去领悟和抉择的终极考验。
静室之内,只剩下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声,以及黑牙那颗因未知而再次悬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