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拂过老树,落尽最后一片枯叶。
院内如旧,过往岁月种种画面如梦浮现眼前,许元从小到大曾无数次踏入过这座院落。
稚童时,他跑来这书房大多是为了找那父亲。
那个时候没有太多心思,在稚童的眼中父亲这个角色是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下意识想要亲近对方。
少年时,心性渐渐变了,诉求也变了。
他跑里书房的目的也不再是为了找那老爹,虽然对方依旧无所不能,但却根本不再想于书房里撞见对方。
毕竟是来偷东西的。
吾父之念,即为国策。
只要在这书房里偷点细枝末节出去卖掉,那都是绝对的通天内幕。
再后来,他又变回了最初。
因为这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所不能。
对方就如同一株参天巨木,庇佑着整个相府,只要他还在,树下之人就有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许元曾以为时间会一直这般流逝,可万物总事与愿违。
进入书房,内里一切如旧。
就如同许元曾经无数次踏入此屋那般,他的父亲依旧坐在那案牍后安静的批阅着奏折,见他走入,没有抬眸,没有停下手中工作,只是一如既往的随口吩咐。
“先坐。”
“是。”
熟悉的人,相同的对话,陌生的沉重。
长靴踏地窸窣,许元沉默的来到书房茶室坐下。
借景窗棂俯瞰帝安雪景,书架之上陈列文卷依旧井然有序,笔墨清香伴着熏草的气息弥漫在室内的每个角落,静谧得只闻落笔翻页的飒飒。
就像是过往岁月最平常的一天,
父亲在案后批阅奏折,而他则在茶室等待。
许元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以往这父亲召他过来,在对方处理公务之时,他总会在一旁做一些自己的事,或煮茶小饮,或看书修行,总之就是不会在这安静的呆着,但今日的他却显得格外安静。
许元倾听着书房内的每一次翻页,每一次落笔,想要将这往往以为稀松平常的一切刻入骨髓。
如果可以,
他甚至希望时间能够定格在此刻。
但这终究是不可能。
清水洗尽笔锋狼毫,镇纸压住闭合文卷,大炎宰相批阅完了他此生最后一封奏折。
在熟悉的位置静坐片刻,环视着四周如常的景色略微出神,他起身缓步走向了那将接过自己手中星火之炬的孩子。
许殷鹤看着面前满眼沉重的许元,轻声道:
“天门山一战后,监天阁主说她会将他们的天意的真相告知于你,为父本以为你会对自己的路产生动摇。”
许元微微一笑,低声反道:
“她也告知您了”
“并未,但总有一些推测。”
“那您为何会有此一问”
“.”
沉默一瞬,许殷鹤幽邃黑眸中充斥着欣赏:“一个能让无数人为之前赴后继,纵使湮灭亦能复燃的愿景,哪怕前路不相同,也多少会受其影响。”
许元沉默了一瞬,低语道:
“确实有影响,但数万载太长,监天阁已是旧时代的产物。”
“呵。”
许殷鹤没有去深问细节,有这答案他已然满意。
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只有那些煮茶的窸窣声,当第一杯散发着热气的香茗被推至近前,许元低声开口:
“我以为您会和温忻韫联手。”
“你去过天门山”
“嗯,那里有三股气息,但第三股并不是天夜,且和皇陵那次无二。”
“天上那事物确实出手了。”
许殷鹤手上动作未停,像是在诉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温忻韫对其的了解比为父预想中的还要更多,但可惜为父做不到与她联手。”
许元盯着茶面自己的倒影:
“是因为李昭渊”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他容不下您,也容不下温忻韫。”
“.”
沉思片刻,许殷鹤还是如实说道:
“有这方面的考量,为父搜寻温忻韫的手段是他给的,他本人也应当能够监察温忻韫其余本体所在,所以为父必须杀了她。”
“其他方面呢”
“为父无法杀死它。”
“.”许元。
许殷鹤为自己斟好一杯香茗,一边慢悠悠细品,一边轻声道:“还记得为父曾经与你说过,那东西是一种道。”
“记得。”许元颔首。
许殷鹤放下茶杯,瞥着窗棂外飘雪天穹:
“一开始为父其实也不清楚它存在状态,但经过两次交手,如今倒是有了一些头绪。”
“是什么”
“此事在你突破源初之时应当也感受过。”
“.”
许元眼中流露一抹疑惑,随即瞳孔一缩,迟疑问道:
“您是说以道洗身”
“是的。”
许殷鹤缓声说道:“为父的开创的这条路能使人从融身突破源初,但你可想过,若不停下洗道之法,一直任凭道蕴洗淬身体会发生什么”
“己身会彻底道蕴化。”许元没有迟疑:“.最终被道蕴吞噬。”
“是的。”
许殷鹤颔首,低语道:“虽不清楚其具体的修行方式,但这位前人大概便是通过某种方式自己融入了天地间的道蕴之中。”
“融入”
许元回忆着那种不亚于生死间大恐怖的感觉:“以身洗道会吞噬人的意志,若不终止,自身的身体、情感、记忆都会被道蕴单方面的合流消散。”
许殷鹤摇头否认:
“并不是完全,当一个人意志足够坚韧时便足够反过来操控道蕴。”
“父亲,人确实可以挡住道蕴的侵蚀一时,但绝对无法长期维系.”
反驳之言说到一半,许元话语忽然顿住。
他想到了衍天神魂,
想到了那令人丢失情绪的神无之态。
不自觉皱眉呢喃:
“.是衍天决。”
“这便是他选择的路。”
见眼前孩子反应过来,许殷鹤平缓的诉说道:
“长天,这位前人应当是存活在极为遥远的过去,甚至可能已经久远到修行一路起始之时,为父不知他在那个时代经历了什么,但仅凭他愿为一执念独受永世折磨,便足够令我们这些后人敬佩。”
言语至此,许殷鹤的话锋却是一转:
“但敬佩,不代表认同。大势洪流滚滚向前,无论这位前人建立这份秩序时的初衷有多么的伟大,当它与时代背离,与你坚持之路出现分歧时便大胆将它踏碎。”
对视一瞬。许元发现父亲的视线犹如旭日般耀目。但这一次他没有退避:
“您知道我想做什么”
许殷鹤微微一笑,带着一丝叹息:
“对待身边亲近之人,你总是藏不住事。”
许元沉默了许久,方才幽幽说道:
“既然知晓,您还要将这个天下的未来托付于我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兴许会让您这数十载的努力付诸东流。”
“有何不可”
许殷鹤看着眼前儿子,眼眸中带着浓浓欣赏,但在这份欣赏之下却有一丝隐隐的心疼:“长天,你想要的未来比为父更加远大,但同样也会更加艰难。”
“所以孩儿想要您的帮助。”
“.”
许殷鹤深邃眼眸微微睁大,随即带上一抹无奈的笑意:
“为父自然是愿意的,但为父身体你应当清楚。”
许元当然知道。
在灵视感应下,眼前这父亲体内正存在着三股圣人之上的气息,知晓着父亲术法体系的他,窜连起一系列的信息甚至能够还原出当初的战况。
天门山一战中,
三人皆是一个时代的绝巅。
对于他们而言,早已不存在什么同阶无敌的说法。
但他的父亲却几近是在以一敌二的情况下杀死了温忻韫,并让‘天意’受到了某种损伤,令其甚至无法维系代行人的神无之态,而这一切的代价便是如今这一具濒临崩溃的身体。
许元略微攥紧了手掌:
“我有办法能治您。”
许殷鹤略显讶异,但眼中无奈更甚了几分:
“生命道蕴,亦或者死亡道蕴还是与西漠那头鬼婴类似的生灵死域”
“都不是。”
许元将一本书册与几份丹药放置在了茶案之上。
许殷鹤看着这些物件,略显讶异:
“这是功法”
“嗯。”
“治好了你那绝脉的功法”
“是,修行此功需要一种丹药,但配方却已绝迹,我私下让姜荷研制了三载,虽未完全将其复刻,但凭如今的完成度想来应当值得一试,更没有其他选了。”
“.”
这一次,许殷鹤沉默着拿起了那卷书册,没在说话。
他清楚李耀玄那好友的手有多毒了,也清楚眼前子嗣当初的绝脉有多险,兴许此功真的能治他。
随着浏览书卷中的内容,许殷鹤那双黑瞳中掠过了惊叹,掠过了讶异,但最终却归于沉寂。
许元垂着眼帘盯着面前未动分毫茶茗,淡绿的茶水倒映出的影子随风晃荡。
以这父亲的眼界必然能够看出这功法的基理。
换而言之,
这父亲必然能看出他已不再是当初的他。
许元的心跳随着纸张翻页飒飒而开始加速,像是等候着某种最终审判。
天地静谧,时间分秒而过。
哒.
览尽血元心陨诀的许殷鹤动作轻柔的将书册放在一旁,而许元也在此时屏住了呼吸。
许殷鹤语气如旧柔和,没有丝毫变化:
“江山代有人才出,这功法很不错。”
“是。”
“也许它真的能救治我如今的身体,但为父不准备修行。”
“是”
许元话语出口立刻怔住,随连忙抬眸问:“为什么这应当是天门剑仙为突破圣人之上准备的功法,您应当能用。”
许殷鹤微笑回答着自己的理由:
“丹药的不确定性太大,而且就算成功了,为父也需散功,你觉得这天下容得下一个没有修为的许殷鹤么”
“我三载时间便可修至蜕凡,以您才情,重来一遍只会更短.”
“你有些着急了,以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这样的你可不会让为父感到开心。”
“我只是再说一个事实。”
“长天,你的经历无人可以复刻。”
“那您可以假死!”
“瞒不住的,就算能住李昭渊,也瞒不住天上那位前人。”
说到这,许殷鹤捋了捋袖袍,端然正坐,看着许元眼神含笑:“而且他应当要降临于世了,为父也总得为你,为你想要未来尽最后一份力。”
“.”
许元愕然。
他不知道这父亲从何得知这个讯息,应当不是天夜告知,所以.他究竟是从何得知
许元忽然有些痛恨对方的无所不能。
看着孩子眼中的纠结,许殷鹤终是于心底轻叹了一声,摩挲着指尖的须弥戒,眼神柔和含笑:
“公事总是聊不完的,为父此前已与长歌和歆瑶告过别。”
说着,
许殷鹤的指尖拂过茶案,看向许元,笑道:
“最后一次了,饮酒还是茶”
许元深藏着悲伤,声音略显沙哑:
“随您。”
“好。”
许殷鹤应了一声,袖袍挥过古朴的茶具出现在面前的矮脚茶案,开始亲自为二人煮茶清杯。
瓷杯轻触叮咚窸窣,曾经煮茶时间总显漫长,但此刻却是那般短暂,当那父亲为他冲泡的最后一杯茶水被推至近前,许元终是忍不住问道:
“您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许殷鹤为自己添上茶水反问:
“问什么”
“问那功法。”
许元握着茶杯的手略微用力,语气微颤:“问那功法中的融魂之法。”
“.”
许殷鹤看着垂着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柔声道:
“何必多此一问,以后别再低头了。
“儿子,
“你是不是长天,为父还能看不出来”
“.”许元。
许殷鹤饮尽杯中茶茗便站起了身。
听到动静,许元立刻跟着站起,下意识唤住了对方:
“父亲。”
“.”
许殷鹤回眸。
无言静默,
丝缕覆雪从檐角滑落,掀起一阵白雾。
承载着记忆的书房像是回到了曾经,
回到了那无数个平和的午后,
恍惚间,
许殷鹤看到了那个总是突然推门而入,一边含糊不清喊着爹爹,一边跌跌撞撞的向着他跑来的稚童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回到了曾经,
但这一次,
他没有再去接住孩子的呼喊,
就如同他那一直不善言辞的沉默,
最后一次,
他亦是沉默着消失在了孩子的眼前,转身走向了孩子所想要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