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你们也真是辛苦了。”
以怪物的可怖身形,将冒险者同伴的尸骸搬运到其他冒险者面前,这种行为若从人类的视角来看,的确称不上妥当,甚至极易引发更大的冲突。然而在里德的话中,云东也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行为背后那份笨拙的善意,他没有再多做评价,只是感慨一句,又端起那片巨大的叶子卷成的杯子,浅酌了一口其中殷红的果汁。
这次宴会上的各种水果和果汁,确实都相当合他的胃口,得益于地下城的奇妙环境,即使是纯粹的植物,也能拥有着千变万化的风味。
只有酒水的品质不高,大概是冒险者们随身携带,用来激发斗志或是解馋的廉价品,不过云东本就不喜饮酒,倒也没差了,亚莉榭她们也只是浅尝了一口,便都专心于品尝美味的果汁和水果,反倒是异端儿们,对那些辛辣的酒水爱不释手,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气氛越发欢腾。
“费尔斯说,要想和别人搞好关系,首先就要表露善意,虽然好像总是被误会……”
蜥蜴人里德用他那锋利的爪子,困惑地挠了挠自己坚硬的头顶鳞甲,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不过此时他酒意上涌,那双鲜黄色的竖瞳都有些迷离,很快就将这个复杂的问题抛之脑后,咧开大嘴,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
“不只是酒!你们人类的武器也很厉害哩!比路边长出来的那些天然武器要锋利多了!又硬,又好用!小子我们实在不会做那种精细的东西。”
里德讲得起劲,一边说还一边挥舞着自己腰间那柄“缴获”来的武器,言词之中毫不掩饰地流露着对人族文化的尊敬与向往。他身旁的异端儿们也纷纷点头附和,脸上露出同样向往的神色,云东注意到他们之中,除了那些体型接近人类的异端儿穿着捡来的防具外,许多外形更偏向野兽的个体,也喜欢在身上穿戴一些来自人类世界的饰品。
一时间,洞窟之内宾主尽欢,亚莉榭几人虽然在心底深处依旧保持着一丝冒险者应有的警惕,但也沉浸在了这种新奇的体验之中,听着异端儿们用各种生硬或流利的语言,讲述着他们在地下城中的生活,听得津津有味。而异端儿们更是兴奋异常,这可是有史以来,他们和真正的人类第一次举办的、如此和平而正式的宴会。
不过在欢宴之外,也有一群异端儿一直在冷眼旁观,此时见里德等异端儿完全沉浸在宴会之中,终于忍不住恶声说道:
“——里德!别再做这种无聊事了!”
一个粗砺、冰冷,如同岩石摩擦般的声音恶声恶气地响起,瞬间将热闹的氛围撕开了一道裂口。
“这帮人终究是人族!根本不值得信任!”
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所有异端儿的动作都为之一顿,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声音的来源,费尔斯的心中更是“咯噔”一下,暗道一声“糟糕”。
出声的是一只一直都静静坐在远处巨大岩石上,如同雕像般一动不动的石像鬼,他全身呈灰败的岩石色,背后收拢着一双巨大的蝠翼,在他的身边还聚集着几只同样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异端儿——一只下半身是巨大蜘蛛、上半身是妖异女性的人蜘蛛,一头犄角闪烁着寒光、眼神充满野性的独角兽,他们用锐利的目光死死瞪着阿斯特莉亚眷族一行人,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质疑和不信任。
“你怎么还在讲这种话啊,古罗斯!”里德猛地转过身,通红着脸大声反驳道,“你也看到了吧?云东小哥他们对我们没有敌意,还愿意坐下来,尝试了解我们的想法!而且我相信费尔斯,他推荐我们认识的人,肯定是可以信任的!”
“咳……”费尔斯也连忙出声帮腔,试图缓和气氛,“没错,阿斯特莉亚眷族的各位都是心怀正义之人,以你们渴望与人类和平共处的心愿,他们说不定……会愿意帮助你们的。”
他说着,但其实心中十分心虚,如果不是因为异端儿的踪迹意外被阿斯特莉亚眷族发现,他相信乌拉诺斯神是绝对不会在现在就安排双方见面的。
阿斯特莉亚眷族以“正义”之名响彻欧拉丽,确实有可能出于理念,暂时放下种族之见,隐瞒异端儿的消息,但异端儿之事事关重大,乌拉诺斯神绝不会轻易行动,如今实在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哼,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一直都没有敌意。”
石像怪古罗斯发出一声冰冷的哼声,却没有再继续争辩,而是缓缓闭上眼睛,再次变回了一尊沉默的雕像。
里德在反驳了古罗斯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看向云东几人挠着头解释道:“不好意思啦,他们……小子我们也发生过一些事。听说人族可能会来这里,大家……都变得有点神经质。”
“没关系,我们可以理解。”
辉夜和琉没有说话,亚莉榭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脸上依旧挂着爽朗的笑容,云东也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五更琉璃更是毫不在意。
只要不知内情,对于任何一个冒险者来说,异端儿和普通怪物之间没有任何区别,而且就算知道了异端儿拥有智慧,冒险者也未必愿意加以区分,因此异端儿受到冒险者的攻击,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就算异端儿最初再怎么憧憬人类,一旦长时间地、反复地遭受来自憧憬对象的伤害,会改变想法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别说石像怪古罗斯他们所表现出的,也仅仅是警惕和不信任。像里德这样,大部分异端儿依旧对人类保持着近乎天真的憧憬,这本身才是一件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平息,但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对宴会的氛围造成了影响,空气中多了一丝尴尬与沉闷。
就在这时有异端儿大声起哄道:“蕾依!唱首歌嘛!唱首歌嘛!”
“对啊!蕾依!来一首!”
“唱吧!唱吧!”
一群异端儿也立刻跟着起哄,想要用歌声来驱散这不愉快的氛围,被众人注视的蕾依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里德,两人用眼神交流了一下,随后她微笑着站起身。
“既然大家这么期待,那么我就唱吧。”她的声音如清泉般悦耳,“愿我的歌声,能为这场难得的宴会增添几分色彩。而且,人族的客人们也都在,我可得稍微卖力一点才行。”
说着,蕾依向前轻盈地走出了几步,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她忽然一个优雅的跳跃,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随后如同一片羽毛般,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了洞窟中央那堆作为主要照明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魔石灯之上。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于是周遭的一切喧嚣都在这一瞬间内彻底安静了下来。
在下一个瞬间,整个洞窟只剩下由蕾依的歌喉所编织出的,纯净而美丽的歌声。
金翼的歌人鸟将羽翼手贴在胸前,快乐地,欣喜地带着笑容一人独唱,没有乐器也没有歌词,纯粹以歌声构成的旋律转瞬间让人心荡神驰。
“哇啊……!”
“这首歌……”
辉夜和琉面色微动,没想到异端儿也能唱出这样优美的歌声。
在人与怪物围成的圈子中心,闭目高歌的歌人鸟,沐浴在魔石灯与石英光晕下的身影,优雅、美丽得不像人间所有,那是地底怪物们的魔窟不该有的光景——不对,或许正是地下城让人偶然一睹的,神秘梦幻的刹那。
在歌声的伴奏之下,宴会继续进行,歌声、叫声与笑声不停响起、和谐共鸣,五更琉璃和亚莉榭跟着歌声轻哼,琉露出微笑,辉夜也难得放下警惕,只是单纯欣赏蕾依的歌声。
云东身边的里德,满足地眯起了他那双鲜黄色的眼睛,嘴角带着憨厚的微笑,他压低声音,用一种带着自豪的语气轻声说道:“平时大家不会这么闹的。这真的要感谢你们,愿意来参加我们的宴会。”
说到这里,里德顿了一下,他凝望着在歌声中神情安详的同伴们,语气中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小子我,还有我们大家,其实……一直都在期待,期待着,可以和人类和平共处的那一天。”
云东的目光扫过眼前这奇异而和谐的一幕——在美妙的歌声中,形态各异的怪物与几位人类少女共享着同一片光芒,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相似的、被音乐所感动的宁静神情,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笑着回应道:
“只要你们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憧憬,我相信你们的愿望总有能够实现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