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不会有多少人喜欢谎言。
“疯子——疯子！”
九十三死死抓着那一个东西，他亲眼看着那个名为德利勃的男人在自己面前散去，在谎言还没有被完全揭穿的时候，德利勃就消失了——就像是一个硬撑着落地的雪花终于融化在了朝阳之中，死亡……不，或许在刚才第一次看见那个叫德利勃的男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死亡的状态。
而现在，那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终于离开了这个地方。
但这并不是结束，他依旧能够感受到脚下的地面下坠，他还有二十秒的时间，也只剩下二十秒的时间，这二十秒并不是让他做点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个人的力量在一整个城市面前还是显得太过于弱小了，也毫无意义。
“下坠。”他咬紧牙关，理清楚自己的思绪，“……该死的。”
拼接，还管什么拼接，这座城市已经坠落了，它的平衡已经被破坏掉了，正是因为平衡被破坏了，这座城市才会坠落，九十三已经在胡思乱想了，他的思维和理智已经和这座城市一样失去了平衡，他紧握着那一根工具，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什么。
他站在边界，从这里能够看见‘下面’，他看见那些雾气，随着高度的坠落雾气越来越浓郁，而在雾气之中，一些隐约存在的东西也露出了轮廓，黑色的轮廓，九十三知道那是什么，那是被他称呼为‘那些东西’的存在居住的地方，那是那些长得和他类似的生物所生活的地方——直到现在，哪怕是到了现在，他也不想承认那些东西和自己是同一个物种。
他生活在这个城市之中，他就理应比这些人要‘高等’。
砰。
十秒钟，还有十秒钟，除去轮廓，他已经能够看见那些建筑物的颜色了，那是一种朦胧的颜色，深沉，令人感到古老，同样的，这些建筑物也是，这零零散散的、看起来像是某一种高塔的建筑物分散在他可以看见的视野之中。
他将要迎接一种冲击。
九十三所学过的知识告诉他，在这坠落的城市触及到下层的那个瞬间，顺着脉络回荡起来的震感足以让他受到致命的冲击，或许……他看着抓着那工具的双手，或许还有一个方式，一个具备一定可能性但并不完全有效的方式。
总得尝试一次。
三。
他还记得最开始坠落的时候，这个地方坠落的速度比他正常落下的速度要快，所以，如果在这即将落地的前一刻跳起，是否能够……
二。
也没有别的方法了，对吧？
——拉芙兰，卓沿。
事实上，当抬起头的时候，当看见认知之中那个被称为黑幕区的东西越来越大的时候，幸存下来的人们似乎都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了，那一个东西正在落下来，这是理所当然能够知道的，它的面积越来越大，占据他们视野范围之中的内容也越来越大。
来得及逃跑吗？
——并不会。
事实上，幸存者并没有思考这个问题，毕竟，幸存者并不具备一个完整的思维和意识，因为他们看见了‘眼睛’，每一个在刚才的灾难之中幸存下来的人，都依照着自己过往十几年或者是几十年的经验寻找着肉烛，在暴露在雾气之中的时候，他们确实需要肉烛来保护自己。
然后，在点燃肉烛的时候，亦或者是将燃烧的肉烛提在手中的时候，他们都看见了‘眼睛’，那些存在于雾气之中的眼睛，密密麻麻，很显然并不是‘人’的眼睛，于是，在看见那些眼睛的时候，他们的思维被理所当然地破坏了。
仍然能够保留理智的，大概只有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肉烛的人，而这一批人在雾气之中暴露太久了，久到……
“……哈。”
还有活着的人。
里波·鲁迪，她站在高塔之上，依靠着建筑物，她的身体四周，大量文字环绕着她，为她搭建起了一个并不算大的屏障，虽然范围很小，但也足够将一部分的雾气推到安全区域之外，她并没有拿肉烛，毕竟她看见了某一种景色。
那些拿起肉烛的人都陷入到了某一种纯粹的执着之中，她只在那些狂信徒的眼中看到过这样子的神态，抛弃了自己的一切可能性，只为了完成一个看起来极为奇怪的事情，比如刚才那一位将自己的手钉在墙壁上的人——她并不希望成为这样子的人。
在拿起肉烛之后，‘他们’看见了什么？
里波不知道。
这里没有安全的地方，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在这么回答自己，这里没有安全的地方，雾气之中存在着一种比平常更加危险的东西，接触到肉烛的时候，人们会‘看’到那些东西，这种东西破坏掉了他们作为人类本身的清醒与理智，所以，不要拿起肉烛。
这也就代表她必须用另外一种方法保护自己。
还好恩泽在现在仍然是可以使用的，她仍然能够呼唤那些诗歌与文字，用这些东西保护自己——暂时性的保护，仅仅只是暂时性的保护，雾气之中存在的东西总会有触及到的那一刻，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她需要给自己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
——叮。
她看向天空，她能够看见那隐约的黑色轮廓，那是黑幕区的轮廓，现在那些轮廓比刚才更加清晰了一些，她无法确定这是自己的错误认知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所以她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很快，大概只过去了几秒钟，她就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误判断。
黑幕区变大了。
不，黑幕区本身的大小没有变化，它只是在自己的视野之中变大了，换句话说……黑幕区正在‘靠近’，从遥远的天空靠近这里。
——真的假的。
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这件事发生的缘由，里波将自己的手按在一旁的墙壁上，如果现在黑幕区正在坠落下来，那不久之后的接触将会产生强烈的撞击，仅仅只是物理意义上的冲击就足以造成远超刚才那些震感的破坏。
“啊……我就不该来这里。”她说，“早知道连卓沿我都不该过来。”
——咚。
狂乱的文字再一次弥漫在空中，那些谱写出诗歌的文字如流水般浮现，一层又一层的文字在她的身体周围不断流淌，她不知道需要多少的文字才能够保护自己，只能够不断填充，继续填充，直到她在那一切接触之前将自己能够呼唤出来的诗歌呼唤出来。
【Le don des anges吟游诗人拿起长枪】
她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这里了，再说了，那些回荡的声音证明了此时的卓沿仍然被笼罩在某一个屏障之中，不然白旗帜的那些人早就应该出现在这里了，骑士不在这里，白旗帜也不在这里，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个新的‘人’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也就意味着，卓沿已经被某一种东西包围起来的。
天使？
当然不是……如果是天使的话，祂们就应该出现……然后庇佑这里的人。
里波闭上眼睛，她抓紧了身旁的事物，在那一次碰撞到来之前，她只希望自己这些文字仍然能够出现作用。
——我所信仰的天使啊。
——我‘曾经’所信仰的天使啊。
——即便如今我们已经失去了在这个国度之中的地位与身份，即便他们以余孽这种称呼来描述如今的我们，我仍然会希望，我们能够在你的眼中存有一席之地。
然后，两个城市重叠在了一起。
两个具有‘体积’、‘面积’和‘质量’在这一刻碰撞在了一起，用一种最简单也是最强硬的方式碰撞在了一起，更具体一点，从空中坠落下来的黑幕区——或者说白帆的一部分，从空中落下，然后砸在了卓沿之上。
黑幕区是白帆的一部分，他们这么说。
这和塌陷的卓沿相比，又是另外一种灾难了，如果说卓沿的塌陷是一种持续性的崩解，那么，这一刻的碰撞就是一次短暂而瞬时的灾难，将一切恐慌与死亡浓缩成这一次接触，在这一块黑幕区坠落下来的时候，在它砸在地上的那一刻开始，就意味着先前构筑出来的一切有关于黑幕区的构想都散去了，大量对于黑幕区的预测都聚拢起来，最后，成为一个能够被所有人意识到的真理。
属于这个时代的真理。
——一切受限于‘常理’，一切都应该遵从最基本的物理规则，那位陛下这么说，不论是非自然还是自然，既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应该遵从一切真理，一切都可以被科学解释，一切都可以被真理解读。
包括坠落的一切。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这一个概念被呼唤了出来，那些运送到黑幕区之下的东西才能够将这高高在上的城市拉到地面上来，至于这所谓的碰撞会造成什么，会导致多少人死亡——玛伊雅弥不在乎，撒斯姆不在乎，德利勃也不在乎。
只是想要这么做而已。
那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震感，还有从遥远的地方弥漫过来的声音，在那些声音之中，一切好像都变得更加寂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