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这件事的德内尔不管钱德勒的鬼嚎,直接扯着领子将他拖到了街上。那尸位素餐的军官出门的时候让门槛绊了一跤,肥硕地身体砸在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门牙也磕掉半颗。
德内尔用力拽了一下,不但没能将那肥猪拽起来,反而撕掉了他的半片领子,于是他抬头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戴泽南:“过来帮忙!”
戴泽南不敢多说,只能茫然上前拽住了钱德勒的一只手臂。两人如同拖死猪一样,将呻吟不已的钱德勒向野战医院方向一路拖行,将路过的警察都吓呆了,一时间竟没人敢上前盘问,任由两个胆大包天的军人作出此等狂悖之举。
在即将抵达医院门前的时候,德内尔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声,他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到处都在找你们两个——天呐,你们在他妈的干什么?!”
钱德勒当即抬头嚎叫道:“快救我,我被他们劫——”
话还没说完,德内尔便用拳头让钱德勒镇静了下来。他随后抬起头,见面前的正是负责与两人对接的那个少尉,便对他说了句“干我们该干的事”,旋即腾出左手将他拨到了一边。
一个中尉和一个士兵竟敢这样殴打一个中校!那少尉只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崩塌了,他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人将钱博勒丢到医院前,然后又看到德内尔掏出手枪上膛:“不——”
好在德内尔“只是”朝天开了一枪。
…………
突如其来的枪声打破了皮埃尔·劳伦等记者们与总参的克伦戴尔上校友好的交谈氛围,十几个记者整齐划一地向火车站西边,也就是枪响发出的方向看去,好似一窝受惊的家鹅。
克伦戴尔至少表面上毫不在乎:“这里是前线,先生们,说不准是有人走火了,不必在意。今天大家来得已经不早了,就先在镇上安顿下来,明天再去视察军队。今晚,第2集团军将举办一次简朴的欢迎晚宴,我们的司令官贝当将军军务繁忙,恕不能出席,德卡斯特尔诺将军会代他同诸位交流。”
“现在是战争时期,上校先生。”皮埃尔·劳伦出言道,“置办这样一场宴会岂不靡费?”
“这位朋友多虑了。”克伦戴尔从容答道,“我们现在各项物资的供应都非常充足,不要说在苏伊利,就是在军旗山,士兵们都能喝上红酒。那么,请随我移步诸位下榻之处吧。”
众人正要出发,却突然有一个士兵跑来,对着克伦戴尔的副官耳语了一番,副官又赶紧拉住克伦戴尔说了几句什么,克伦戴尔的神色顿时一变。
“是匈人有什么新动向吗?”有记者见状问道。
“没有,先生们,前线一切正常。”克伦戴尔赶忙恢复了此前礼貌性的假笑,“我突然想起来,此地向北不远,就有一支即将开赴前线的部队,各位要不要采访一下咱们雄心勃勃的官兵们?”
他的掩饰并没有什么作用,因为不远处的骚动声如今已清晰可辨,记者们再度向东望去。此时克伦戴尔额头上已然渗出了几滴微不可察的汗珠:“先生们,就没有必要继续在车站浪费时间了吧?”
于是人群再度动了起来。
在迈出大门前,克伦戴尔还嘱咐副官“用尽一切手段”尽快摆平发生在车站不远处的骚乱,但当他自己迈出大门,看到那些将士兵收容所围拢得水泄不通,且已明显义愤填膺、以至于天不怕地不怕了的士兵们时,他只觉眼前一黑。
“……睁大你们的眼睛看吧,公民们,他们就这样报偿那些在凡尔登战场上流血负伤的战士!我们的勇士没有在前线战死,反而在医院里腐烂!”
一个如雷鸣般的年轻声音传入众人耳中,记者们甚至没和克伦戴尔打声招呼,便如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扑了上去。皮埃尔·劳伦正是冲的最靠前的那个,仿佛丝毫不担心那些貌似正在哗变的士兵会威胁到自身的安全。
劳伦记者拼了命地挤到了前排,正看到一个身材中等、面容俊朗的陆军中尉挟持了一个肥头大耳的中校。那中尉怒目圆睁,一手持枪抵住跪倒在地的被挟持者的后脑,另一只手则指向了医院的方向,雄辩地发表着演说:“一个军人,如果还有一丁点的良心,便不会不做努力,任由他的袍泽绝望地死去。而我们主管后方军需的钱德勒中校,看吧!”
那中尉用左手扯起钱德勒的衣襟,将那几滴刺眼的酒渍展示给围观者们看:“当我找到他,请求立刻改善医院环境的时候,他已经喝得酒杯都拿不稳了!”
士兵们闻言立刻鼓噪了起来:“这是渎职!”“杀了他!”“把他挂到路灯上!”
“安静!士兵们!请安静!我是震旦报的记者,请允许我和这位中尉说几句话!”劳伦赶忙大喊道,等周遭的士兵稍微平静了一些,他便出来问那中尉,“方便透漏尊姓大名吗?”
“当然,反正即便没有这事,您也很快就要知道我的名字了。”那中尉无比豪迈地回答,“我就是收复军旗山的最大功臣之一,方才获得一次全军嘉奖的陆军中尉让·德内尔·戴泽南!今天下午正要接受记者们的采访!”
这一爆炸性的新闻彻底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克伦戴尔上校更是彻底破防,现在就是拿破仑到这里,也别想把这件事情压下去了!
他气急败坏地大吼道:“你难道不知道你是在哗变吗,戴泽南中尉!你被逮捕了!现在,马上释放钱德勒中校!放下武器投降!”
“你又是谁?!”德内尔毫不客气地反问道。
“我是克伦戴尔上校!我命令你立刻投降!”
“我当是谁?我正要找你呢!”德内尔啐了一口唾沫,“一个草菅人命的刽子手,也配对一个共和国的公民发号施令?!不正是你指示钱德勒关紧野战医院的大门粉饰太平,把这两天的采访糊弄过去吗?!”
“你敢污蔑长官?!”克伦戴尔的声音都变了。
“这么说你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那好办,现在就去看,和即将上前线的战友,以及报社的记者一起,看看那些伤员是怎样苟活的!”
“我们现在说的是你叛乱的事情,你不要东拉西扯的,立刻投降!”
“在他们的环境得到改善之前,绝不!”
由于记者们就在现场,发起叛乱的又是刚刚获全军嘉奖的战斗英雄,克伦戴尔实在没有“快刀斩乱麻”,也就是直接干掉德内尔的胆子。有些记者们就趁着两人对峙的功夫跑进野战医院转了一圈,出来之后无不气愤莫名。
德卡斯特尔诺将军也赶来了,他向记者们解释,他对伤员们的惨状感到十分震惊,但考虑到当下物资匮乏,后勤部门必须把有限的人力物力投入到前线的补给中去,“略微”忽略一下伤员的条件亦属“情有可原”。
但是士兵和记者们显然是不买账的,《巴黎回声》的记者皮尔诺·斯通尼声称,他清楚地听到克伦戴尔上校表示目前战略物资完全充足。他的说法得到了其他记者们的一致认可。
此外,一个和劳伦要好的记者还质问道:“有些伤员都快要渴死了,请问默兹河的河水也匮乏吗?”
“如果你们早就说明缺乏人力,不需要政府,我个人就能联系巴黎教区主教,让他派二十个修女到凡尔登照料伤员!”右翼报纸《费加罗报》的编辑同样义愤填膺,“可是你们是怎么做的?就让那些法兰西同胞的儿子、兄弟和父亲在绝望中等死?将军,上校,你们就没有从军的家人吗?”
左支右绌的德卡斯特尔诺少将只能表示:“我们承诺会立刻改善医院的情况,但现在,请允许我先处理戴泽南中尉叛乱一案。要知道,他已经触犯了军法,正在挑战法国军队的根基——它的威信和尊严!”
“您仍然认为法兰西军队的根基不是爱国主义,而是那虚妄的威信和尊严吗?”劳伦闻言勃然大怒,这位斯斯文文的记者在众人面前涨红了脸,“看来您也是贡斯将军的信徒吧!”
这发言如同重磅炸弹,一下子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大伙立刻意识到,皮埃尔·劳伦所供职的《震旦报》当初可正是力挺德雷福斯一派的舆论主阵地,而彼时该报的主编正是如今的陆军部长乔治·克列孟梭,如果这位劳伦记者也开始“控诉”,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虽然如今国难当头,克列孟梭部长不可能让这件事持续发酵,但他绝对不会不愿意借机让几个右翼将校滚去利摩日。
“所以,谁来向我报告具体的情况?”
一声沙哑的疑问打破了诡异的宁静,拥挤的人群突然分出一条路,一个威严而温和的将军缓缓走到了这场争斗的中心。
看清来者的身份后,德内尔毫不犹豫地放下枪敬礼。
“贝当将军,戴泽南中尉叛乱了。”克伦戴尔上校低声说道。
“我的眼睛还没瞎,上校。”贝当上将语气温和,但遣词却很不客气,克伦戴尔一下子就不敢回话了。这位白发苍苍的将军稳步走到德内尔面前,郑重地回了一个礼,随后才问道:“为什么?”
“为了不让更多伤员枉死。”
“放了钱德勒。”贝当上将下令道,“带我去看医院。”
“是!”
随后,德内尔便带着贝当和一众记者,以及几个凑热闹的190团军官一块参观了堪比屠宰场的野战医院。参观过程中,贝当没有说一句话。
从医院出来后,贝当对他的副官下达了命令:“逮捕钱德勒,把他移交给军事法庭。”
“将军——”
“我这里正好也有一条命令给你。”贝当看向了克伦戴尔,“既然钱德勒是你的下级,那么就由你来弥补他的过失。我给你一天时间,你要让这里变得整洁、干净、卫生,你要像对待你的儿子一样对待每一个伤员,确保他们都能得到妥善的照顾。”
“是,将军。”克伦戴尔上校听出了贝当放他一马的意思,便领受命令,不再多说了。
“至于德卡斯特尔诺将军。”提到这位总参谋部来的同僚,贝当的用词更加谨慎,但仍然能听出批评的意思,“我仍然坚信,尽可能地改善士兵们战斗、生活和疗养的条件是维持士气所必须的,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同意,将军。”德卡斯特尔诺神色灰败地回答,显然听出了贝当的言外之意。
“很好,我决定在凡尔登推行轮换制,请您代我向霞飞将军说明此举的必要性,并申请总参派遣实行此制度所必须的增援部队。”
德卡斯特尔诺不再说话,只是点头答应。
“最后是你,孩子。”
贝当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德内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如果通过正常渠道汇报,可能要多死很多人,将军。”德内尔回答道。
“你知道后果。”
“我了解军法中对叛乱的处置办法。”德内尔神色从容,“但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熟悉军旗山阵地,我战死在那里对共和国的用处更大。”
贝当没有立刻作答,在场的所有记者和普通官兵都注视着他和那位无私的中尉。过了片刻,他正式下了命令:“由于戴泽南中尉的叛乱行为,我褫夺他的军衔及一切荣誉,但鉴其情可悯、其才可恤,我任命他为临时中尉,即刻返回军旗山阵地抵御侵略者,直到祖国已经安全或者身亡。”
德内尔郑重地向贝当敬了个礼,随后从容离开,他的异国亲戚戴泽南犹豫了片刻,也跟在了他的身后。二人经过人群时,那些即将开赴前线的官兵自动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有人先摘下了自己的军帽,很快所有人都效仿那位勇士,向二人脱帽致敬。
“刚刚贝当将军没提到你,你可以继续留在后方,先学好法语再说。(德语)”德内尔对戴泽南说道。
“不,我和你一起回去。”戴泽南坚定地说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