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慧按下话来,不再多说,只一个劲地唉声叹气,一会坐在那池子边,一会儿又把那信拿来读,显得大为紧张。
见着自己这个师弟降不得魏王,便颇有郁郁寡欢之势,明孟顿觉头疼,负着手在池边来回踱步,道:
“嗐!我看你还是…想一想师尊那头的事罢!”
他叹道:
“那金地的确诱人,当年的那一位观河大士也是仙道之翘楚,留下的【法池金地】堪为仙释二道交辉之道果…师尊心中一定是想极了!”
“可…这事情又怎么是这么简单的…”
明孟那张脸庞上充满了忧虑,道:
“我道这几年法相不显,释土空虚,我们自个坐在里头无事,可如今大陵川出事,往外一争,没有法相在背后站台,又怎么能全身而退…”
明慧转身坐下来,把一茶盅放在桌案上,便见里头走出一众指头大小的善男俊女,两两协作,奔前跑后的为两人倒起茶水来,这和尚却道:
“师尊怎么会无算计?观河大士是戒律道的人…戒律道的那位与我道法相交好,既然祂会出手,何必担忧性命?努力争一争,总是有可能的。”
明孟不知这师徒的算计,只知道自己这位师弟是最受师尊喜欢的,必然多有授受,叹了口气,两指往桌上一杵,变出个玉着来,一架一挑,便将那桌上忙碌的一女子撇到嘴里去了。
一时间玉口开合,血肉粉碎,这摩诃如同嗦螺,把这小人一身皮肉嗦干净,呸出小小的白骨,落在桌案上,那白骨便自个爬起来,皮肉复生,冷汗涔涔,呼道:
“谢大人为小修释怖…”
明孟含笑向着那小人点头,口中则向着自己的师弟道:
“说句不好听的,却也不过是保住性命而已,这么多年的修行,岂非又要作了空…师尊这样的人物,偏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落下去…”
这倒是说在明慧的心上,他沉吟道:
“那是金地…”
见明孟一副颇有不值的模样,明慧道:
“你常年在外奔波,有些事情你有所不知…这【金地】到手的可能性再小,也要试一试,毕竟一处不受他人管辖,能说上些体己话的好地方,还能自我掌握性命,如何不能搏一搏?”
明孟只能默然,师兄弟正苦恼着,却听着模模糊糊有响声。
“咚…”
“咚…”
遥远的钟声从天边袭来,源自于遥远而不见底的释土,如同一记响雷,砸在师兄弟的脸庞上,明孟失了分寸,掌中的那玉杯砰当一声砸在桌面上,双眼之中一瞬溢满惊恐。
明慧的反应更快,那张面孔一瞬失了血色,站起身来,双腿又软软的瘫下去,一屁股坐倒在地,颤颤巍巍地道:
“…善…钟!”
两人抬起头来,发觉大殿之中光芒顿减,那白茫茫的一片烛火瞬间熄灭,放在正中的那池水急剧沸腾,发出呜呜的哭声。
摩诃陨落!
这可非是回归释土,而是真真正正的无法感应真灵了!
两个和尚的脸上失去了最后一缕血色,跪倒在地,呆滞的目光相撞在一块,明慧这才感受到脸上的湿润,他道:
“是…大师兄…还是…”
明孟并未言语,只感受着双膝接触在地面上的阵阵冰冷,面色青白一片,用力喘息了一下,猛然喷出口金血来!
这摊金血在地面上呈现蛛网般的分散,显得触目惊心,修为低的明慧反应稍慢一拍,顿时剧烈咳嗽起来,面上的皮肉哗啦啦往地上掉,痛苦地跪倒在地。
‘师尊!’
自家师尊有多么狡猾,明慧自然是知道的,大陵川的事情固然算得上危险,可明慧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师尊会陨落在那一处,脑海一瞬一片空白,如同打破了染坊,各种色彩交织在面前。
‘怎么可能!’
一时间整座寺院动摇起来,仿佛天崩地裂,明孟泪落如雨,强忍不适,退出一步,双手按在主位之上,让这座动摇的大山安定下来。
可他止得住这山崩地裂,却只不过是释土变化,八世摩诃坐化,整个善乐道释土都悲泣起来,欲要显化而出…
明慧一片呆滞。
‘师尊陨落了…我们…又该怎么办!’
堇莲一死,同去的诸位师兄弟又能活着归来几个?修为最高的大师兄明臧同样生死未知,哪怕还活着,也就剩了一点真灵而已,弘善量力摩诃闭关多年,图求法相,这么多年来都是堇莲代为镇压释土,一夕陨落,谁来看管莲花寺!
他莲花寺是要暂避锋芒,自废一臂,却并非要到割颈自刎的境地!
明孟面色苍白,心痛欲死,骇道:
“他们是借此机会试探我道法相!师尊被算计了!”
善乐道法相不显!
霎时间,种种景象从明慧脑海中浮现而出,随后而来的必然有七相的试探、大羊山的胁迫,各方势力的落井下石…
‘最重要的是…那一位…’
他心中一片绝望:
‘师尊一死,我能顶个什么用?失了价值,我莲花寺又是什么下场!’
两人只能绝望地望着天际,等候着那死刑般的钟声传遍天下,明慧面色雪白地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金殿的台阶上已经站了一人。
此人灰头土脸,身披一副破袈裟,苍老至极,满是皱纹的面上就是那两点黑豆般的眼睛,满面是笑地看着两人。
那只老手中紧紧握着一根拐杖,往地上轻轻一柱。
“咚…”
更深远的嗡鸣声响彻太虚,熄灭的烛火唰得明亮起来,遍布在横梁上的种种裂纹也消散于无形,如同亘古不变的悠扬钟声,将天空中的种种迹象通通吞没。
这一刹那,整个莲花寺乃至于整个善乐道都恢复了安宁。
两个和尚猝不及防,呆立在庭中。
那老和尚慢悠悠地迈过台阶,踏入殿中,松开了拐杖,任由这东西立在一旁,双手合十,道:
“两位不必惊慌!”
明慧看了这一眼,一片惨白的面上多了几分血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脑海中已经有了答案:
“见过大德!多谢大德!”
他什么也不说,只一个劲的叩拜起来,明孟稍慢了一拍,也跟着叩拜,却见这老和尚从容避过,一股无形之力托着两人落座,笑道:
“当不得重礼!”
老和尚轻描淡写,却随意地将两位摩诃就这样定在位上,引得两个和尚心中震如惊雷,却见他驼着背弯腰,从袖口中取出一钵来。
此钵通体青色,看不出什么奇特,老和尚把它放在案台上,拿起手来咚咚敲了两下,道:
“堇莲!”
钵中寂然无声。
老和尚顿时失笑,再次抬起手,咚咚地又敲了两下,道:
“楼台会阁!”
便见那青钵微微一震,终于有苍白无力的声音:
“会阁在此!多谢大人出手相助!小修感恩不尽!”
这分明是师尊堇莲的声音!
明慧眼睛一下湿润了:
‘他娘的!我就知道这老东西从不做这么蠢蛋的事!’
如此情境,两人哪还不懂?
谁有资格让身为八世摩诃的堇莲自称小修?谁有能力在释土都认为堇莲陨落的情况下保住他?
法相!
结合这副尊容,必然是自家法相交好的戒律道法相!
两人悚然而惊,颤颤不能自己,扑通一声一同跪下了,又惊又喜,涕泪横流,道:
“拜见大人!”
老和尚目光静静地扫过明慧的脸,道:
“堇莲…何谓金地?”
霎时间,整座大殿笼罩在无形的迷蒙之中,仿佛与整个天地剥离,独立的立在太虚之外的无穷妙地,什么烛火,什么金梁,一瞬间从两人的面前远去。
只有如玉般的仙山矗立在面前,天地化为一片灿金之色,一双色彩如同银河眼睛悬立在空中。
那青钵也消散不见了,却有一少年跪坐在这法相前,眼眸浅碧,生的倒是有几分妙,黑发披散,足见尘心未了。
少年思索片刻,道:
“金地者,应身也,应土之胚,成道之本,为上上真土之影射,可以为法相之位,应土若广,可并为七相。”
“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少年只好道:
“乃是大德传下…修广释土而去。”
“大德又是从何得来?”
这话顿时将堇莲问住了,却见天空中的声音优雅:
“我道有古今二师,人间三祖,分在北、中、南,古释之师,便是北世尊,也叫真世尊,乃是人间第一释,名号已经不得而知了,只知在人间时,有个亲兄弟成了仙道,叫作武関。”
“世尊生南而修北,方才开悟,舍弃仙道,在大漠穿行,誓愿要立下脱俗天下人之大道,曾见得了个老道,相谈甚欢,老道自称是【梁治子】,本是山中修行的隐士。”
对方的这番话,前一半是释修皆知,后一半却让堇莲抬起了目光,眼中涌出狂喜来,略带有疑虑。
‘梁治子?不曾听说过。’
明慧明孟也不明白这是哪一位修士,却知道是难得的机缘,都低着头跪在底下,侧耳来听。
“这位梁治子与北世尊谈了六日。
第一日谈【炁】,释说【炁】源混一,仙说——正始,吾持俎,教炁十二分。
第二日谈【龙】,仙说真龙,应世作青玄说,释说真龙,生在一纪有竭。
第三日谈【渡化】,释说允人不信我,仙说有所不允。
第四日谈【真魔】,仙说魔从仙起,释说魔往释去。
第五日谈【人间世】,释说天道无常,仙说唯人补之。
第六日便谈【修立青冥】,仙说无上土,释说魔子魔孙将住无上土。”
这一段话砸得眼前的天河倾倒下去,所幸此地有法相庇护,又谈论的是世尊之大道,反应并不激烈,堇莲则心中雷霆动响:
‘北世尊之故事!’
他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嚼碎了,满目思索。
祂道:
“于是世尊修立青冥,感应天道,有应身三十二,一一修作应土,号为三十二天,而后世尊离世,三十二天分崩离析,作六十九地,遂有金地。”
“金地,世尊之应身,释道位格所在,故而能成无边法相,凡入其中,仙释所不能察,此释道所以为圣教之基也。”
天地震动。
堇莲牢牢地跪坐在地面,无形的光彩洒落在他的真灵之上,却怎么也无法照彻其中,可他的思索让他的身形越发高大起来,隐隐约约在双目的注视下顶天立地。
祂的声音在天地中回荡,似乎有了低低的叹息。
“会阁,法池是空枢的机缘,本尊不夺北世尊的遗泽。”
“当年的中世尊,大至阐天参堰修成今世之师,传天下释土之法,曾七十六日打坐,引来三十三地,道中师尊大至阐天羯从旁听讲,得了二地。”
“一为【由迁】,二为【江阇】,前者已为戒律弟子修持,这【江阇】金地,今日便赐给你。”
一时间天地动响,哗啦啦有满天江水洒下,堇莲虽然以身犯险,却只是为了彻底让莲花寺在大局之中埋没,从来没有奢望过金地,一时惊慌失措,骇道:
“小修不敢当!”
那滔天的江水却轰然而下,将他的身躯通通淹没,如同雷鸣般的响声不断的浮现,不知何时,天空中星河般的景象已经消散了,只有老和尚的身影还站在玉山之上,他的禅音威严而广大。
“释说,魔子魔孙将住无上土。”
“会阁,你天慧有加,无论修了何等道统,都不应作魔子魔孙,无上土不应有你的位置,金地也不算辱没。”
堇莲慢慢地站起身来,看着那满天坠下的长河,从胸中吐出口气来,面上满是感激与肃穆之色,身形如同一点清光,随着这满天光彩消散不见。
“我必证在金地!”
天色远去,如同迷蒙的大雾退走了,金色的大殿蔓延开来,两个和尚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那老和尚早已不见,只有那青钵静静地放在桌台上。
明孟喜极而泣,伏案大哭,明慧则痴痴地站着,脑海中的喜意交织,却想着另外一件事,泣道:
“可以闭关锁寺了!”
他这样呆呆地站着,想了许久许久,看着桌上的青钵摇晃了一次又一次,如同有人在里面敲锣打鼓,突然如梦初醒,连忙拿起来,凑近耳边,听着里头破口大骂:
“去你娘的!明慧…孬东西眼睛被狗咬瞎了!”
明慧边笑边哭,道:
“师尊!您还在里头呢!小徒还以为您老大人炼化金地去了!恭喜师尊,贺喜师尊,拿到了金地…您要是出事了,咱们都得死在寺外面!”
里头的声音干涩了一瞬,紧接着又是大骂:
“锁你娘头的寺!你一锁,岂不是承认老子死了个透,天下皆知魏王会绕道了!躲也不是这个时候躲,先给老子装好了!等着北边那群废物被打穿了,你再好好磕头,磕出响来,别丢了份…”
明慧忙道:
“明白了…明白了!您活好了,咱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