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发少女昂首歌唱。
她的喉咙发出不似人类的嗓音,令人迷醉。
冰凉的战栗与无法言喻的酥麻骤起,魔音瞬间攫住了听众的心脏,仿佛灵魂正被一只无形的手把玩。
苏明安从来不觉得罗瓦莎的种族有多强大,哪怕是龙族也不过可斩之物,但此刻,他察觉到了夜莺族的超凡性。
这种歌声……同时攻击了肉体与灵魂。
“噗!”明突然吐出一口血,眼眶、鼻腔、耳廓尽皆染血,他震惊地看了眼红发飘扬的少女:“这是,精神攻击?”
苏明安忽然明白,上一次明为何七窍流血,那不是白石头爆炸造成的,而是精神攻击戳到了明的痛处。
所以上一次,时莺也违背了和天裕的同盟,自顾自吞下了白石头高歌,令明七窍流血。那么,暗中肯定还藏着一位能够杀死时莺、夺走白石头的幕后黑手。
“【月光下,夜莺在轻轻说,少年啊,别让真心错过……?】”
时莺高唱着,菲尼克斯想打断她,却在靠近几步后捂住耳朵,吐出一口血,被迫终止了武魂真身。
“我作为不死鸟……居然被压制了?”菲尼克斯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一颗蛋时,接受过祖辈的传承记忆,在上古时期,夜莺族是翅膀一族的领袖……所以,当年的女皇才如此忌惮夜莺。
明明是一只普通的夜莺,刚才还对他满脸堆笑,一副小人作态,如今竟然压制了他!?
“【你要的最红玫瑰,寒冬里难寻一朵,除非用最热的歌换它颜色?】”时莺的歌声婉转,却字字如刀。
菲尼克斯吐血跪倒,明七窍流血。
苏明安捂着耳朵,嘴角流血,头脑昏沉。
时莺的歌声不分敌我,更别说她已经背叛,这具天裕的身体扛不住。
……上一次,是她温柔的歌声安抚他,令他在废墟下得到了一场好眠。这一次,却也是她冰冷的歌声,令他感到天旋地转。
她仰着头,颈部的线条绷紧如将断的弓弦。白石头带来超凡的力量,咆哮、奔涌、撕裂!
那是灵魂的尖啸,是深渊里喷发的熔岩,是最凄厉也最耀眼的诅咒!
除了置身事外的粉发人,所有人都在做“忠实”的听众,血流满身,无法离席,宛如凌迟。
这时,菲尼克斯忽然想到了自救方法,他身后一个个摄像头高高浮起。
“时莺!”菲尼克斯一边吐血一边大喊:“现在无数人都在看着你!”
他的摄像头能连接不死鸟治下的族群,足有几百万人。
时莺扭头,一边歌唱,一边看着他。
“我乃不死鸟菲尼克斯,有翼一族的统御者。”菲尼克斯喘息着喊道:
“我有资格回收这颗白石头,白石头属于耀光母神,自上个世纪便属于祂!若你执意盗取白石头,夜莺族便是罪上加罪!“
“现在,上百万人都在看着你!我命令你停下!”
“【用血描绘那瓣红晕,使我绛色盛放如焚……?】”她依旧在歌唱,无法为夜莺族辩解。
那分明是夜莺族的圣物,何时属于耀光母神?为何称她为盗取?
镜头外,人们望见这一幕,议论纷纷:
“夜莺族?我听说过,是个废物种族,祖辈因为渎神罪被处死了。”
“所以一直上不得台面啊……”
“这红发少女我见过,是那个最废金手指的主人公。她靠着玩弄别人感情上位,这是又在背叛了?”
“母神还是识人有方……”
……
古老的树藤垂落。
“——有请夜莺族诸位,为圣物歌唱‘开光’。”女皇相信了封长的话,长袖一挥,等待夜莺族献唱。
“听说夜莺族的歌声犹如天籁,但只在战场上杀敌,在神坛上听见还是头一回!”大臣们窃窃私语:
“早该如此,就该让他们早点为女皇陛下歌唱!”
“不过是三百多人,夜莺族骄傲什么,一群歌姬罢了……”
听见如此侮辱,族人们不言不语。
一张张扭曲的权贵面容,假笑着望着他们,期待一场献媚。
高台之上,一身华服的女皇,眼里隐隐有期待。
【亲爱的,他们正急着早些登场,还不快将帷幕隆重拉上……】
封长抬手,仿佛一位指挥家。
随着他的抬手,族人们纷纷吸气,准备歌唱。
女皇与大臣们、埋伏好的刀斧手、侍立的侍女与侍卫们、墙外的民众们……一双双期待的眼睛望向此处。
【借你份多浓重的爱,端好庄严的嗓。】
“预备——起!”封长闭起双眼,肃穆开口。
“封长,你这个混账——!!!”高空中,不知传来谁的呼喊。
“啊,利刃闪耀着,我们走向它如同归巢!我们拥抱它如同归巢!请听这伪笑掌声如潮……?”夜莺们的歌声响起。
人们起先还一脸虚伪的假笑,随后,他们察觉到了不对,脸色骤变。
“大胆!这歌声,这歌声……!”女皇捂着额头,吐出一口血。
这哪里是为圣物开光的颂赞?这是夜莺族在血火战场上撕裂敌阵、玉石俱焚的杀伐战曲!
为了区区一颗石头,他们竟敢赌上全族的性命,点燃焚天的忤逆之火!
【借他颗多沉的胆,抬棺向远方。】
假石头滚落在污秽的地毯上,无人问津。此刻,夜莺族真正的圣物,是以生命为祭,奏响天地为之变色的绝唱。
三百六十六个喉咙,同时高歌!
歌声化为毁灭性的风暴,从他们撕裂的声带中喷涌而出,化作刺向权贵最后的长枪!
“今夜以歌喉为矛,碾碎那高筑的樊篱,纵使心尖荆棘缠绕……?”
果盘倾覆,珍馐滚落,与污血混作一团。执戟的侍卫跪倒在地。惯于谄笑的虚伪大臣脸上惊恐凝固,他们呕出破碎的内脏,华丽的朝服被污秽浸透。就连刀斧手也都握不住刀把,“哐当”坠地。
“纵使王权如渊,神谕如炬,岂容圣洁沦为谄媚的俚曲……?”
封长屹立于族人之前,如同风暴眼中唯一静止的礁石。他染满鲜血的双手,不是伶人献媚的工具,而是殉道者引路的旌旗,高高擎起,直指腐朽穹顶!
他身后,三百名夜莺族人,双臂猛地向两侧张开!
“唰啦——!”
刹那之间,三百多对巨大的羽翼轰然盛放!
这是三百灵魂的共焚!
【再借我副多细瘦的针线,交织寿衣纤长。】
“奉母神之命,给我……给我处决他们!”女皇满脸是血,形貌异常恐怖,她愤怒地指着仍在歌唱的夜莺们:“还有,给我追!追向黑墙边缘,是谁带走了圣物!”
受到母神赐福的刀斧手们,从歌声中勉强站起,他们咬着牙,高高举起斧头,向夜莺族的一位族人砍去!
“唰!”
正在歌唱的夜莺族无法躲避,血肉四溅,而被鲜血泼洒到的族人们仍在歌唱。
多唱一秒,追兵就会更慢一秒,带着白石头走的十个族人,才能成功逃跑。
他们已经无法离开,便在这唱至最后一秒。
——所有曾以假意玷污真心、以强权碾压纯粹的灵魂,都在这洗涤污秽的天籁面前原形毕露!
“那么,便用这最后的清音,撕裂那伪饰的华章……?”
“何须污名?这荆棘冠冕已足够,看假面的掌声之下,琉璃心透亮……?”
宫殿的琉璃窗盏最先承受不住沛然之力,“哗啦啦”迸裂开来!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尘埃簌簌落下。
封长染血的面庞在飘飞的羽毛与破碎的光芒中,呈现出一种近乎神性的肃穆。他双手挥动,连携这三百多个燃烧的灵魂,将歌声推向那被谎言蒙蔽已久的天穹——
“混账——!”热气球上,茜伯尔的拳头重重敲在木杆上。她怀里的白石头隐隐有了灵智,露出了一个单纯的颜文字“(⊙⊙)”。
千琴望着愈爬愈高的热气球,跃过黑墙已经不远。
“茜茜姐,我害怕……”天天紧紧攥着茜伯尔的手,泪水不停涌出:“我爸爸,我妈妈,都在那批人里面,我害怕……”
“别哭了,坚强点!没人会惯着你!”茜伯尔捂住她的嘴。
忽然,天际划过一道金光,竟是一头巨龙。
金黄的巨龙俯首,望向混乱的神坛笑道:“哈哈哈哈……这里竟然这么热闹,我伊恩路过这里,也要来凑热闹!”
封长抬起头,望向伊恩。
“我一直对夜莺族很感兴趣,你们的羽毛很漂亮。这样吧,你们以后为我献唱,我就救你们这一次,如何?”伊恩扑闪着龙翼,问道。
【再借我支多幽明的焰火,将夜色尽划亮。】
女皇大惊失色,唯恐夜莺族答应伊恩。
族人们却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们这是决绝之音,以燃烧生命,奏响最后的杀音,已不可终止,已不可回首。而且,母神已经容不下他们,龙皇也无法保全。
“好吧,好吧,其实我也不想跟母神对着干……”伊恩扇了下翅膀,掠过高空:“不过,至少我会记住你们的故事。”
盛大的良夜之下,刀斧手一次次劈砍而下,血肉飞溅。
茜伯尔几乎想回头,但她的理智牢牢扼住她,不要回去。
直到封长与她再一次对视,直到那双蓝色眼睛仿佛有了声音。
——滚在泥浆里的动物,给自己抹上黑泥才能活下去。
从今以后,逃出去的十位族人,他们不能再自诩是夜莺,不能再秉持夜莺的高傲,他们将滚到泥地里去,不能做出任何引起母神警觉的行为,不能再歌唱哪怕一次战争之音。
靡靡之音也好,献媚之音也好,苟延残喘也好,腆脸堆笑也好,滚入贫民堆也好,俯身卖笑也好,浑身泥浆也好……他们必须活下去。
唯有夜莺族留存了血脉,才能继续保护那颗圣物。就算有一天,白石头流落荒野,也会有夜莺族感知到它,而不是随便一个种族就能破解白石头的防御……
为了这个世界。
高傲赴死是大义,忍辱负重更是大义。
“我要交给你们的,是更为沉重、更为卑劣、却更为高尚的责任。”封长望向茜伯尔,那对蓝眼睛仿佛在跨越时空,这么说。
“唰!”
刀锋落下,一位女性族人喷血倒地,喉咙仿佛仍在颤动。
【“谁杀死了知更鸟?”】
“保护那颗石头,直到遥远的未来……”
“唰!”
剑刃刺穿,凯尔纳惜受创倒下,声带仿佛仍在歌唱。
【“众生深陷哀伤”。】
“无论如何,保护夜莺族的血脉,哪怕已微薄到不可见,哪怕后人已彻底丢掉了夜莺族的高傲自尊,变成自私自利的小人……”
“唰!”
长枪直刺,四长老倒下,眼神仍带高傲。
【“谁杀死了知更鸟?”】
“无论如何,就算陷落到泥地里,就算失去了昔日荣光,就算被贬斥为历史的罪人……”
“唰!”
长矛捅过,二长老倒下,临死前手掌仍随着音符摇晃。
【“如此又有何妨?”】
黑墙外,不明所以的民众们,以为这是镇压恶人,纷纷鼓起掌。
“好!杀得好!”
“夜莺族不献上圣物,存了反叛之心!死得好!”
“我早就觉得夜莺族太邪门,杀得好啊!赞美母神!赞美女皇!”
“女皇陛下,杀了他们!”
“唰!”
刀刃一次次落下,血流成河。
族人们“沉默”歌唱,辩解无人能听,黑墙外,满座热烈鼓掌。
【“这盛大的葬礼,理应获取奖赏。”】
茜伯尔不知不觉,眼眶湿热。
她本以为自己成神后,已经失去了过去的情感,原来有些东西只是成为了心魔,在她心底,永恒不忘。
——你现在能体会到我当时的心情了吗?被全世界针对的心情了吗?该死的哥哥。
——你现在也会和我当时一样难受吗?
可她看到了他的微笑,似乎在安抚她。
他为心中理想而死,为保护族群荣光而死,怎称难过?
“只要夜莺族仍有血脉留存,圣物白石头的封印便只有夜莺族的印记,其他种族非倾尽所有,概不可碰。”那双蓝眼睛似乎仍在诉说:“只有夜莺……能毫无阻碍地接触圣物……”
……
【“白石头,你为什么唯独对我这么好呀?”时莺蹲下身,指了指白石头:“我让玛莎婆婆抱着你,你一会儿就不干了。”】
【“哼……我觉得你的气息是好人!才跟你走的!”白石头鼓气道。】
【“嘿嘿,可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物,我只是一只没用的夜莺呀。”时莺挠了挠头。】
……
“唰!”
刀刃落下,大长老头颈断裂,喉间嘶嘶有声。
“去吧,夜莺。”
【“谁杀死了知更鸟?”】
“去吧,跃过那座黑墙,去未来。”
【乐章高潮奏响。】
“去未来,去向后。”
【“谁杀死了知更鸟?”】
“我相信你……你们,一定能走到那个能够自由歌唱的未来。”
【满座怎不神伤。】
“噗!”
刀斧手的刀锋,终于刺入了封长身侧之人。
他回首,故人长绝。
鲜血刺目,尸体倒伏,不知不觉,三百多位族人,已然倒伏一地。
而那茜伯尔乘坐的热气球,仍距离黑墙顶端,差着一截。
差着……那么一小截。
忽然,茜伯尔感到白石头被紧紧包起,塞进她的怀里。
一向胆怯、恐惧、哭了一路的天天,紧紧抿着唇,望着她。
“要是族长死了,我们肯定会被拦下的……没了歌声掣肘,那些刀斧手身上的耀光只需要一瞬间,就能打落我们的热气球。”天天在笑,却在不停落泪。
这个胆怯至极的少女,哭了一路,现在还在哭,不停用手抹着眼泪:
“我也要唱了……茜茜,那是决然之音,唱完就会死,我得接住族长的歌声,我不能让你唱……你比我强得多,你肯定能活下去,而我,我一辈子都是个胆小鬼,值日抽到霉签,老师点名也都是我,我是族里最胆小的人,但是这回,这回……”
她高高抬起手,深吸口气,捋了捋红发:
“这回……茜茜姐,我不得不做一回英雄了……”
她不是不害怕,只是知道,活下去更需要勇气。
要是让她一个人带着白石头活下去,去外面的世界,那还是把这个需要勇气的任务……交给勇敢的茜茜姐吧。
茜伯尔还来不及阻止,便听到了“胆小鬼”高傲嘹亮的嗓音。
“啪嗒。”
翅翼展开,耳羽飘扬。
仿佛一粒火种点燃的声音。
无论是多么卑微胆怯的夜莺,唱响“决然之音”时,皆如烈火熊熊燃烧。红发少女高高抬手,她的眼神似火苗,似水光,似玻璃,似清透的晚风。
她张开双臂,朱红的翅翼伸展,仿佛拥抱风声,仿佛拥抱死亡。
罗瓦莎的夜莺,大部分天生就是红色的。
它们不需要为谁染红翅翼,它们生来就是鲜红。
啊……用血描绘那瓣红晕,使我绛色盛放如焚!?
若歌竭息止,将永远沉沦,谁还听弦上之春??
啊……我的玫瑰只为绝响而生!?
啊,利刃闪耀着,我们走向它如同归巢!我们拥抱它如同归巢!请听这伪笑掌声如潮……?
……
昔日蹈火者踏着同样的节拍,今朝衔玉者仍赴旧约未改。?
——刑台之上,谁的歌喉先被撕裂?台下鼓点,却催促新的牺牲者登台!?
……
“夜莺!下去吧!”
“夜莺不配给不死鸟提鞋!!!”
“该死的夜莺,他们先祖就忤逆过耀光母神,这回还要忤逆一次吗!?”
“我看了录像,时莺这个人本来就背刺了天裕,她自己也承认了,她根本就是个小人!”
众人喧嚣恍若疾风。
高台上,夜莺高亢而歌。
废墟在迟暮里静卧,斜阳熔炼着断壁残垣,流淌出浓郁如血的赤金。苏明安背靠半堵焦黑的断墙,向前走,胸口灼痛钻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破碎的血肉。
废墟之巅,红发少女时莺茕茕独立。
? ?部分歌词摘自《谁杀死了知更鸟》,其余为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