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
刑部尚书听了一行羁押沈亦清衙役的回报,只觉得怒不可遏。
那个在谭景舟面前口出狂言的年轻人,正是他的外甥,此时一头雾水地跪在下面,仍不知愧改地辩驳道:“大人,属下都是依照您的吩咐去做的。”
闻言,刑部尚书更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道:“蠢钝至极!我让你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谁让你去招惹那个活阎王?!”
年轻衙役辩解道:“说得正是!大人您让我们寻沈氏的短处,那个姓谭的公然解了她的镣铐,可不就是徇私枉法。要不是他们拦着,我早就......”
“你早就什么?早就小命不保了!”
骂着骂着,刑部尚书只觉得不能解气,随手抄起案台上的纸砚笔墨,一股脑向着他的方向砸去。要不是书吏拦着,恐怕连价值连城的官窑瓷瓶都要一并扔出去。
年轻衙役更觉得困惑道:“舅父,我何错之有?”
在场的众人都无一不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显然若不是碍于他有刑部尚书的这层亲戚身份,和这样的人共事足以让他们群起而攻之。
刑部尚书缓了许久这才不至于气得昏厥过去,仍怒气冲冲道:“你没错,是我错,我怎么能有你这么蠢的外甥!这下好了,连带着我也得罪了这么个最不该得罪的人!滚滚滚,我不想看见你,快点滚出去。”
骂骂咧咧之下,年轻衙役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同时承接着一行人的白眼。
好在有书吏在门外拉住他,好心解释道:“大人不是冲你,说到底他是你的亲舅父,这阵怒火撒完就算了,不会真的放在心上。只是你这几日的差事可得仔细些,切莫再出什么差错。”
他顿了顿道:“你啊你,知不知道谭景舟是何身份?”
年轻衙役不以为意道:“不就是区区一个典刑司掌司,论官阶还没有舅父大。”
书吏怒其不争地摇摇头道:“别看表面上谭大人品级不高,他可是陛下的心腹股肱之臣,更执掌整个诏狱。”
年轻衙役道:“那又怎样,说破天不就是个牢头,有什么了不起。”
书吏赶忙捂住他的嘴道:“慎言啊,我的少爷。”
他四下张望,直到确定周围此时无人,这才稍稍放下心道:“你以为诏狱只管施刑?且不论他谭阎王的手腕有多毒辣,便是他遍布整个大梁、明里暗里的眼线,你方才的话语要是传到他耳朵里,别说尚书大人是你的舅父,就算是你的亲爹都不好使。他要取你性命,根本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能都要不了。”
说话间,书吏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这才真的恫吓住了不知轻重的年轻人。
他咽了口唾沫,半信半疑道:“真有这么严重?”
书吏笃定道:“你以为呢?所以沈氏入诏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年轻衙役追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书吏道:“不论有罪还是清白,我从未听闻获罪入了诏狱的人,还能全须全尾、毫发无损地活着走出来。她倒是个有骨气的,可架不住他们是铁了心要她的性命啊......”
年轻衙役道:“可是这个沈亦清不是还没定罪吗?”
书吏微微叹了口气,回头看见他那双充满了疑惑的双眼,也不由得感慨道:“大人骂你是真没骂错,你还是好好学着点吧!”
——
“滴答......滴答......滴答......”
诏狱最里间的牢房里,沈亦清端坐在整洁的床榻边缘,望着高处小小的一扇窗,那也是整个空间之中唯一与外界相连接的地方。
清晨下过一场大雨,但是天空很快就放晴。若不是窗棂的边缘仍有些未干的水迹,都叫人恍惚以为那瓢泼的大雨只是半梦半醒之间的错觉。
沈亦清守着那扇小窗,看着残留的雨水一点一滴从高处落下,昏昏沉沉的脑袋像是塞满了千头万绪,却始终理不清脉络。
她实在是有些疲惫了,却出于戒备的本能怎么都不肯睡去。此时牢门“吱呀”地打开,她却没有丝毫察觉。
“醒醒,醒醒,你没事吧?”
好一阵之后,沈亦清才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晃了晃脑袋,这才看清眼前之人,惊喜之余更多的却是担忧。
“怎么是你!”
林嘉悦蹲下身来,忧心忡忡地握着沈亦清布满伤痕的双手道:“是我。”
沈亦清还没来得及表现出喜悦之情,便赶忙将她向外推道:“不碍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走。”
林嘉悦见她手心滚烫,随即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好烫,你怎么烧得这般严重?”
沈亦清只一心想让她离开,费尽浑身力气想要将她推出去道:“林嘉悦,你疯了,这里可是诏狱,趁没人注意,快点出去!”
林嘉悦道:“我此行名义上是为父亲送物什,他刚巧在诏狱有差事要办,没有人会怀疑我。你怎么样,大家都很担心你。”
闻言,沈亦清这才稍稍定了定神,兀自逞强道:“我真的没事,你看我在这里吃好住好,能有什么问题。”
林嘉悦道:“你的手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刑部的人,还是典刑司,他们竟敢对你用刑?难道不怕燕云易......”
话音未落,沈亦清赶忙道:“别!别告诉燕云易,不要惊动他。侯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一定很难接受,这个时候我不想让他分心。”
话虽如此,可沈亦清哪有看起来的这般坚强。这段时间恐怕是她在京都城中最难熬的时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里,没有任何关于燕云易的消息。她既是担心他的情绪,又不免想着他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会不会替自己担心、有没有想着如何为自己纾困,还是会误以为自己真的是下毒的凶手?
可如今的她深陷泥淖,毫无招架之力,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牵连任何一个对她来说重要的人。
林嘉悦望着她满是憔悴的模样很是心疼,带着些哭腔道:“沈亦清!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先关心下自己的安危!”
沈亦清抓紧时间问道:“侯府怎么样?燕夫人可还安好?”
林嘉悦点点头道:“虽然事发突然,但是孙家、乔家还有林家都第一时间赶了过去协助世子料理事宜,没有出差错。燕夫人仍旧昏迷不醒,但是大夫说情况大有好转。”
沈亦清赶忙补充道:“李嬷嬷此人有古怪,不可不防,一定不能让她留在夫人身边伺候。”
林嘉悦道:“你放心,现在是赵嬷嬷亲自侍奉,绝无旁人近身,定不会教人趁乱钻了空子。究竟个中曲直如何,恐怕只有燕夫人知道,只要她苏醒过来,就能还你清白。”
沈亦清深感动容道:“你相信我?”
林嘉悦道:“当然!而且不单是我,重要的是那个人也这么想。”
无须言明,沈亦清知道她所指的便是燕云易。
林嘉悦继续小声说道:“他不方便出面,但是托我转达给你,权且放宽心,照顾好自己,他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只这一瞬间,那些无处化解的惊惧和忐忑,尽数喷薄而出,化为强忍的泪水。
原来他从未听之任之,纵使身受至亲蒙难之苦,却还是无条件地信任着自己这个“杀人凶手”。沈亦清难以想象,此时的燕云易有多么的艰难。
只听见牢房之外,有人轻声咳了两声,是在提示林嘉悦探视的时间不多了。
林嘉悦赶忙道:“这个你收好,我先走了。记着,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她递给沈亦清的是一块玉牌,看上去并没有太多奇特之处,上面刻着一只单翅的凤凰,倒是有些罕见的图案。
毕竟身处诏狱,隔墙有耳,林嘉悦不便说得太多,沈亦清知道这定是在关键时候能够派上用场的信物。
大恩不言谢,沈亦清本想站起身来送送林嘉悦,却只觉得身上愈发沉重,勉强才能稳住身形。好在没有露出明显的破绽,只能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牢门关上的瞬间,沈亦清只觉得浑身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耗尽,再想强撑也无计可施,只得任由自己昏昏沉沉地一头栽了下去。
朦胧之中,沈亦清隐约听见一个声音。
“少夫人,少夫人!糟了,还不快去禀告大人!”
——
昭阳宫中,沉寂多日的寝殿一扫阴霾,上上下下的宫人们都在掌事宫女的指点之下忙碌起来。
“这边,还有这边,这些缝隙之处也得收拾干净。”
众人应声道:“是!”
掌事宫女锦绣问道:“公主吩咐的那些瓜果点心都准备妥当了吗?”
年轻宫女赶忙应声道:“是,都已然在东厨备下。”
锦绣道:“嗯,难得公主兴致好,都给我打起精神,别出半点差错。”
年轻宫女悄声问道:“姑姑,这些不都是少将军从前常吃的点心,难道......”
锦绣厉声道:“宫中办事,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还需要我来教你吗?”
年轻宫女自知妄言,赶忙噤声不言。可此时已为时已晚,一旁的梁倾月已然听得一清二楚。
“是谁惹得我们锦绣这般不快?”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得轻柔而婉转,神情中却分明带着些喜怒不明的浅浅笑意。
众人闻声,赶忙齐刷刷地跪在地上,个个将头深深埋下去,大气都不敢出。
锦绣道:“回禀公主,奴婢先前是在吩咐她们做事要细致妥帖些。”
梁倾月道:“这是自然。不过这些应该都是宫中的老人,总不至于事事要你提点。还是说,有人对自己的差事心存不悦,另做他想?”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从那些跪着的宫人面前一一扫视过去,停留在那个口无遮拦的年轻宫女面前。
她尚未发难,掌事宫女赶忙解释道:“公主实在抬举她们,能在昭阳宫中侍奉,是奴婢们几世修来的福气,绝无贰心。”
梁倾月看似深信不疑地点了点头,语气缓和道:“姑姑这是哪里的话,本宫不过是这大梁皇宫之中可有可无的一个闲人,就连吃穿用度都可供旁人随意议论。原本就是受了齐王殿下的嘱托劳你们费心打点,省得人家说我昭阳宫寒酸,没有待客之道;不知道的,兴许在背后指摘本宫事到如今还在肖想燕少将军才是。”
她的声音不高,却话里有话,字字都带着些锋芒。这些伏首在地的宫女只觉得浑身冷汗直冒,不知道等着她们的会是怎样的严惩。
从前昭阳宫的气氛虽算不上轻松融洽,可梁倾月并不是难相遇的主子,对待下人算不上严苛。可自打那日从宫外回来,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先是闭门不出、茶饭不思,后来好了一些,却少言寡语,更是定下连做之法的规矩,遇到犯事的宫人再不留半分情面。
锦绣本还想替她们说几句好话,却被梁倾月的贴身侍女眼神示意,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沉默片刻,梁倾月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
正当几人劫后余生一般舒了口气,稍加放松之时,她的声音复响起道:“都打发去慎刑司罢,太长的舌头看得人眼晕。”
唇齿之间,十余名年轻宫人的自由与性命,便在顷刻间被击碎。
锦绣低着头,恭敬地目送着梁倾月离开的背影,余光之中便是被捂住嘴一一拖下去的宫人们。
她们甚至连呼救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从鼻腔中隐约发出“呜呜”的声响。
可无论怎样的挣扎,就好像落入浩瀚海洋之中的一颗微小石砾,击不起半点水花便被侵吞淹没殆尽。
这场面给锦绣带来的冲击属实不小,纵使这里的痕迹都被打扫干净,四下再无旁人,她却仍留在原地。
锦绣陪伴梁倾月十余载,算得上是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她怎么也想不通,从前那个温婉和善的女孩为何性情大变,越来越活成她母亲万贵妃的模样。
只是没有时间留给她多想,身为梁倾月的心腹臂膀,今天这样重要的日子,她决不能缺席太长时间。
纵使表面看上去,这只是齐王殿下与她约好的一场家宴,可出席的宾客之中,有一人的名字却非比寻常。
旁人不知道个中缘由,锦绣却最是了解梁倾月的心意。
燕云易,燕少将军。这个昭阳宫中鲜少见到的面孔,绝不会无缘无故,在这个时候突然造访。
如今的锦绣,只兀自期望这一切只是个巧合,而自己珍视的公主殿下不会对这个拒绝过她的有妇之夫存有半点情愫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