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是大城。
城内总兵府的一处院落厢房。
王小龙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酒入愁肠,却化不开那失去力量的空虚和对未知战局的隐隐担忧。
夜色笼罩下的小院,成了隔绝外界风雨的温柔乡。
屋内烛火温馨,药香与酒香混杂。
王朴泡完药浴,只着中衣靠在榻上。秋叶跪坐在他身后,用柔韧的指力为他按摩肩颈穴位,试图疏通那滞涩的经脉。小桃则端来温好的药酒,小心地喂到他嘴边。
高起潜的心腹太监送来“慰问药品与珍贵人参”,但王小龙却那里敢再试。
经一事长一智。他那里还敢再去赌这个时空大明皇帝老儿和他身边那些佞臣的想法和道德下限?
所以,这些药都只是坊间或军中用的一般汤药。王小龙用以掩人耳目,喝不喝也无所谓。
「爷,今日可感觉好些了?」秋叶低声问,语气里满是期盼。
王朴握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叹道:「那上古之毒,如附骨之疽,非寻常药石能解。」他语气虽淡,但失落难掩。
小桃放下酒盏,软语安慰:「爷吉人天相,定会好起来的。就算…就算真的好不了,我和秋叶姐姐也会一直陪着爷,爷在哪,哪就是我们的家。」
王小龙心中一动,将两女揽入怀中。失去惊天动地的武力,却换来这乱世中难得的真情依偎,福兮祸兮,一时也难以说清。他低头轻嗅着小桃发间的清香,吻了吻秋叶的额头。
窗外是遥远北方隐约传来的战鼓杀伐之音,唯有他敏锐灵觉才能捕捉到。
窗内是红烛帐暖,儿女情长。
「罢了…」他似是自语,又似是对怀中玉人言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今夜,只有我们三个。」
烛火摇曳,将他与两女相拥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构成乱世中一幅微小却坚韧的温暖图景。
而与此同时,总兵府内的烛光,则彻夜未熄,陈新甲等人的争论声,低低地回荡在冰冷的夜空中,与这厢的温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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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间,锦州使团公馆内却愁云惨淡,文武群臣聚于堂上。
使团文官陈新甲眉头紧锁,案上摊开急报,焦虑道:「大凌河鏖战未息,卢大帅领兵一万五千往援,虽有小胜。却遇建奴三万鉄骑包围,粮草不继。
前线告急,援兵难继。王将军又失了武功身手,如今大凌河城堡若破,危机万分!如何是好?」
众官议论纷纷,商辨守城之策——或主张速报朝廷、或请求增援、或忧心敌军趁虚突袭锦州及塔山粮仓。
「敢问陈大人,自战事再起,八百里加急下,袁督师及高太监可有上意或收到圣旨指示?」
上意自然是一意和谈。这还用问?!
陈新甲淡然道:「两位大人指示,当派遣使者,速往盛京查问,为何和谈前夕,无故又起战端。」
一时堂内气氛紧张,陈新甲频频徘徊,忧形于色,唯恐情势失控,不禁叹曰:「国事如此,奈何天命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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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凌河以西二十里,地名狼突岗。
卢象升的白袍已染成赭色,天雄军结成的车阵如受伤的巨兽匍匐在丘陵间,阵外三万清军铁骑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卢象升垂下手中从西洋传入的单筒望远镜,摇摇头,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明明战况形势大好,何以一下子情势逆转至此?
天雄军前锋刚击溃一支镶蓝旗诱敌部队,追击时两侧陡坡突然竖起狼牙旗!
三千正白旗弓骑兵从盲区倾泻箭雨,专射马腿——明军重骑兵连环坠马,壕沟瞬间被倒毙战马填平。
清军开始反扑,四面八方包围明军。
成千上万的骑兵从丘陵后冒出,黑压压的人马,旌旗飞扬,铺开来仿佛无边无际。
卢象升急令虎蹲炮反击。同时步兵以厢车结阵,以火铳弓箭射击敌骑,固守阵地。
虎蹲炮能够发射散弹,可一次射出约100颗鸟铳用弹丸或50颗大弹丸,火力散布面积大,可有效杀伤密集的敌军。
炮声轰鸣,不住有鉄沙石块炮弹把清军骑兵打下马。
可是清军在外围不住绕圈,以箭矢攻击明军。任明军如何驱赶,亦不退走。
从早至午,炮铳声响澈战场,硝烟四起。
炮手们抡起铁锤砸碎炮架,将最后几发实心弹塞进炮膛直射,轰穿镶白旗盾阵后,炮弹耗尽,有悍卒抱着点燃的火药桶冲向敌阵。「轰隆」一声,火光冒起,人马俱碎,把清军鉄骑驱赶。
清军骑兵分成数十股百人队,如群狼撕咬牛群。每当明军结阵突击,清军中的蒙古轻骑便抛射鸣镝后撤,将明军引向预设的铁蒺藜区。重甲步兵趁机推进,用三丈长矛捅穿车阵缝隙。
最恶毒的是阿济格早已下令污染所有水源:牲畜尸体被抛入溪流,并往井中倾泻硫磺粉。明军不得不饮马尿解渴,许多士兵因脱水开始出现幻觉,对着枯树喊“援兵来了”。
掌旗官用肠子把自己绑在旗杆上,死后仍保持站立姿态。
火铳手们拆掉最后几支三眼铳,将铳管绑在断矛上做成刺枪。
某个十几岁的小亲兵跪在地上,用露水喂给昏迷的战友。
当夕阳西下时,卢象升突然扯碎战袍裹住长刀,对剩余将士嘶吼:「听说建奴重甲怕钝器击打——诸君可愿随某专砸镶黄旗狗头?!」
这声怒吼竟激起残军最后血性,他们用刀鞘敲击盾牌发出震天巨响,惊得清军战马连连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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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文官在总兵府议事厅内聚集议事。王小龙干脆便以伤势未愈为理由,闭门不出,也不参加了。
但夜晚,文官们以探视王总兵伤势为名,硬闯进了王总兵的厢房。
偏厅里,陈新甲额角青筋跳动,几乎将手中茶盏捏碎。
「整整七日!盛京方面毫无回音!」他声音嘶哑,指着窗外东北方向,「奴酋们分明是要晾着我们,等大凌河战事落定!王总兵,你麾下使团精锐尚有一千多,难道就真不能领兵策应卢督师一二?」
他对面,化名王朴的王小龙一身常服,面色略显苍白,斜倚在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看似普通的玉佩。
小桃安静地立在他身后,纤手轻轻替他按揉着太阳穴。
王小龙苦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陈大人,非是王某惜身惜兵。只是…我这身子,自塔山那夜后便…唉,内力尽失,五感迟钝,如今连骑马都难。麾下儿郎虽勇,却群龙无首,岂敢轻动?」他咳嗽了两声,继续道:「况卢督师用兵如神,必有主张。我等使臣,若擅启兵衅,恐坏朝廷议和大局。」心中却暗想:「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
另一名文官急道:「可卢象升一意孤行,若败了…」
「若败了,」陈新甲冷声打断,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王小龙,「你我皆脱不了干系!王总兵,你当真…只是身体不适?」他语带怀疑,显然对这位曾经大破北虏十万大军的大同总兵、太子少保王朴受重伤失去武功之事半信半疑。
王小龙可绝对不敢把御赐药酒中有剧毒这种事公布出来。
王小龙闭目摇头,不再多言,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
秋叶适时上前,柔声道:「各位大人,老爷需按时服药歇息了。」她话语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送客之意。
文官们面面相觑,只得悻悻散去,留下满室压抑与猜忌。
「且慢,」王小龙突然发声,陈新甲与文官们回头。
「陈大人遣使通知建奴时,可以加上王某人几句话:「和议在即,尔大清一方突然大军入侵,若是围杀我方天雄军大将卢建斗大人,我大同总兵、太子少保王朴必拼着折损阳寿,也要先诛杀彼方四大贝勒之中至少一位及一万五千铁骑,方才开启和议!」
众人闻言心中一突。
竟然以建奴贝勒性命相胁逼。区区卢建斗有这般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