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大婚。
三日后,落雪。
小太监端着食盘,在寒风中缩了缩脖子。他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这才推开偏殿沉重的木门。殿内昏暗潮湿,寒意比外头更甚。
“殿下,用些膳食吧。”
二皇子倚坐在墙角,散乱的黑发垂落在青白的手腕上。
他缓缓抬头,唇-瓣干裂。
“我要见念安。”
声音沙哑,比他心心念念的那人更甚。
小太监为难道:
“这……这不合规矩。那位已经是皇后——”
二皇子抬眸。
小太监被他这一眼看得浑身发冷,手里的食盘差点摔在地上。
“我要见念安。”二皇子一字一顿地重复,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执拗。
小太监不敢多待,仓皇退出,迎面撞上值守的侍卫。
侍卫瞥了眼原封不动的食盘,冷笑道:
“又没吃?真是硬气。”
小太监道:
“可不是。还嚷嚷着要见皇后娘娘呢。”
侍卫嗤笑:
“皇后娘娘岂是他想见就能见的?饿急了自然就吃了。”
小太监呼着白气往外走,刚到垂花门,忽然愣在原地。
只见一位素衣女子立在雪中,举着一把红伞,宛如画中仙。
“奴、奴才小春子拜见皇后娘娘!”他慌忙跪下。
“免礼,地上冷。”
她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食盘上:
“这是给二皇子的?”
小太监结结巴巴道:
“回娘娘的话,是……是的。那位不吃,所以……”
“给我吧。”
小太监讶异抬眸,又觉得冒犯贵人,连忙低头道:“是。”
他双手捧着食盘恭敬呈上。
古意单手接过。
小太监瞧着,暗自咋舌。
这食盘可不轻。
“退下吧。”
小太监正要行礼告退,忽听女子又唤道:“等等。”
“娘娘可还有吩咐?”
却见女子将手中的油纸伞往他这一递:
“下雪了,拿着。”
小太监慌忙道:
“这、这可使不得,奴才怎敢用娘娘的伞……”
“拿好。”古意温和道,“雪天路滑,仔细别摔着了。”
小太监这才接过伞柄,道:
“奴才……奴才谢娘娘恩典。”
油纸伞上还残留着女子掌心的余温,小太监心口发热。
古意戴上斗篷兜帽,用衣袖虚盖食盘挡雪,缓步走向囚禁二皇子的偏殿。
小太监举着伞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心想:这样心善的主子,定要长命百岁才好。
——
“站住!”侍卫厉声喝道,长枪一横拦住去路。
古意微微抬脸。
侍卫这才看清来人,慌忙单膝跪地:
“恭请皇后娘娘金安。”
心里嘀咕:
这皇后穿得也太素净了,哪有天家气派,乍一看,谁认得出啊。
“开门。”
“这……”
“皇上知道。”古意平静道,“开门。”
“是。”侍卫连忙开锁,将门打开。
古意迈入殿内,忽然微微侧首:
“把门关上。”
侍卫迟疑片刻,终究不敢违逆。
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古意将食盘轻轻放在桌上。
地上一片狼藉,砸碎的茶盏,撕毁的书卷,凌乱的衣物。
宫人们都不敢进来收拾,任由这位曾经的皇子自生自灭。
新帝明面上要彰显仁德,好吃好喝供着二皇子,可这暗地里的待遇,又有谁会在意呢。
二皇子早就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却只是靠着墙壁坐着,低垂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面容。
“你不是想见我吗?”古意站在他面前,“我来了,你怎么不敢看我。”
二皇子的身体微微动了,像是生锈的机关,慢慢的,抬起头。
散乱发丝间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看清她梳着妇人发髻,二皇子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笑,带着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讥讽的意味。
古意看着他。他仅着白色中衣,染了脏污,右肩处透出一片暗红的血迹。
她走近蹲下,伸手扯开他的衣领,露出那道未处理的箭伤。
“他们没给你上药?”
古意皱眉,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药膏,为他涂抹。
二皇子异常安静,任由她动作。
女子的手指冰凉。
好一会儿。
他说话了。
“既然你恨我,当初那一箭,怎么不直接杀了我。”以她的箭术,她完全能射他心口。
古意的手顿了一下,沉默。
二皇子道:“你为什么要和他成婚?”
女子涂药下手重了些。
二皇子吃痛皱眉,眼神却未移半分,仍然盯着她的表情。
他抓住她上药的那只手:
“说话,念安。”
古意终于抬眼,对上他的眼神,说:
“臣子忠君。”
他们对视着,谁都没有移开视线。
二皇子的眼睛像是明明灭灭的炭火,只需风来,一息就好,便可重新燎亮。
可那风迟迟不愿拂他。
他问:“为什么?”
他和她都知道在问什么。
古意道:“你和我之间,隔了太多人命。”
二皇子扯了扯嘴角,道:
“那我现在这么狼狈,你会觉得高兴一点吗?”
古意垂眸:
“如果能让你高兴一点,你就按照你希望的回答来认为吧。”
二皇子自嘲道:
“被喜欢的人抛弃,我应该高兴吗?”
古意沉默良久,抬手从颈间解下一条红绳,轻轻一抽——
一枚小小的金娃娃坠子落在她掌心。
二皇子怔住。
她曾说戴着硌人,原来……一直贴身戴着吗?
古意将金娃娃放进他手心,红绳一圈一圈缠上他的指节。
最后,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
“我待不了太久。我走啦。”
他心颤,问出了那句话:
“你我相伴多年,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是一天?”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外界的雪似乎都停了。
“当年,”古意开口,声音像雪一样凉,“我见你第一眼,便知你的身份。”
二皇子的瞳孔骤然紧缩。
原来如此,哈哈,原来如此……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带着仇恨而来!她竟能狠心到自毁容貌,只为了让他卸下防备!
二皇子猛地将她拉向自己。
古意察觉到他的意图,双手抵着他,低喝道:
“唐琸旭!”
二皇子固执地吻了下去!
古意按住他肩上的伤口,可他反而将她箍得更紧。
她使他疼痛。
即使他疼痛,他也不放。
他啮咬着她下-唇。
两人互相折磨,用最狠的力道,谁也不肯先示弱。
他一边吻,一边拆着她的发髻。
玉簪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直到血-腥味在齿间漫开,他贴着那处伤口轻笑:
“原来你的血也是热的。怎么对我,你的心却如此冷。”
少女散着头发,她看着他,呼吸起伏,似乎在思考是否要扇他一巴掌,但见他惨白如纸的脸色,像马上要死了一样,没能下去手。
多希望她能打下来啊。二皇子想,扇我一巴掌也好啊,恨我吧,浓烈地恨我,永远将我铭刻在心里。
死在你手上也没关系啊。
“阿念,你以前都叫我凝慕的……你叫叫我吧。”见她不语,二皇子死死抱住她,“求你……叫叫我吧……”
古意推开他,仍然说:“我要走了。”
一滴泪砸在她手背上。
灼热的温度。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看见他哭。
他说:“我恨你。”
【好感度100%】
“我恨你。”
【好感度100%】
他死死盯着她,声音嘶哑,又说了一遍:“我恨你。”
头顶的好感度条却不停闪烁着100%,从未减去一分。
古意抿了抿唇,睫毛轻颤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喉间微微滚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女子起身走向门口,开门。
雪光倾泻而入,照亮了昏暗的囚室。
二皇子望着她的背影,恍惚间又看见那日游廊下的她。
风扬起少女的碎发,阳光描摹着她的轮廓。而他站在廊柱的阴影里。
光明与黑暗的交汇。
那时的蝉鸣似乎还在耳边,可转眼已是寒冬。
他忽然笑了。
笑得心口发疼。
她本该站在那样的光里。
何必记得他这样的噩梦,徒增烦忧呢。
古意刚要踏出门槛,身后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她脚步一顿,忍住眼眶涌上来的泪意。
“从今以后……你只当从未认识过我罢。”
最后,他轻声道:
“好好活着。安瑶。”
这是唐琸旭第一次唤她的本名。
亦是最后一次。
古意闭了闭眼,道:
“好好活着。凝慕。”
她唤了他的小字。
她走了。
殿门缓缓关闭,将最后一丝光亮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