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船越行越远,岸上的人影渐渐变成了模糊的黑点,但那震天的咆哮声,却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庆修收回目光,心中的那点离愁别绪,很快就被对未来的期待所取代。
他知道,他在这片大陆上撒下的种子,已经开始生根发芽。
等他再次归来时,收获的,将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船队进入平稳的航行后,日子就变得有些无聊起来。
庆修的妻女们大多时间都待在船舱里,看看书,摆弄服饰,或者聊聊天。
庆修自己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驾驶舱,跟船长还有袁天罡一起,完善这次航行的海图。
袁天罡自从被庆修忽悠着开始搞测绘之后,就彻底沉迷了进去。
他发现,用庆修教他的那些经纬度的概念,配合观星,竟然能无比精准的在图上标出船只的位置。
这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一种通晓天地至理的神通。
他每天都抱着望远镜跟纸笔,废寝忘食的记录着各种数据,嘴里还神神叨叨的念着什么“星斗运转,暗合天道”之类的话。
庆修也懒得管他,只要这老道士不来烦自己就行。
这天,庆修刚从驾驶舱出来,准备回房休息,就看到裴侍郎在外面等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裴大人,有事?”庆修问道。
“国公爷。”裴侍郎躬了躬身,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下官……斗胆想问一句,您这次出海,到底是……”
他实在太好奇了。
这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让他无法理解的事情。
庆修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裴大人,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他没打算跟裴侍郎解释太多。
这片新大陆的事,暂时还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在没有绝对的掌控力之前,任何的泄密,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裴侍郎是个聪明人,一听庆修这话,就明白了。
他苦笑了一下,拱手道:“是下官多嘴了。”
他知道,庆国公这种级别的人物,做的事,已经不是他能揣测的了。
“不过,”庆修话锋一转,“裴大人,现在可以告诉我,陛下这么急着召我回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了吧?”
他们已经离开那片大陆好几天了,也该让他知道真相了。
裴侍郎闻言,脸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他看了一眼四周,确定没有外人,才压低了声音,凑到庆修耳边。
“国公爷,是工部出事了。”
“工部?”庆修心里一紧,果然跟他猜的差不多。
“具体点。”
裴侍郎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个人能听见:“是……是您之前主持建造的那个……炼钢的炉子,炸了!”
“什么?!”庆修的瞳孔猛地一缩。
炼钢炉炸了?
那可不是小事!
他设计的那个新式炼钢炉,用的可是高温高压的法子,一旦爆炸,威力不亚于几百斤的火药。
“伤亡如何?情况有多严重?”庆修急切的追问。
“很严重。”裴侍郎的嘴唇都在哆嗦,“第一次爆炸,当场就死了十几个工匠,伤了三十多人。工部的阎尚书吓坏了,赶紧封了炉子,可没过两天,另一座炉子,又炸了……”
“什么?!”庆修的声音都变了调。
“第二座炉子爆炸,威力更大,半个工坊都被掀了。死伤……死伤超过百人。”裴侍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
“现在,工部剩下的几座炉子,谁也不敢靠近了。所有跟炼钢有关的活,全都停了。”
庆修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设计的炼钢炉,他自己心里有数。
在严格按照操作规程的情况下,虽然有风险,但绝不至于接二连三的发生爆炸。
问题到底出在哪了?
“阎立德呢?他怎么说?”庆修问道。
“阎尚书急得满嘴长泡,他带着工部的所有老师傅,研究了好几天,也搞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裴侍郎苦着脸说。
“他们试着降低了温度跟压力,可炼出来的钢,全是废品,根本没法用。”
“现在,兵部跟水师那边,都等着新钢材造船造炮,天天派人去工部催。朝堂上,那些言官御史,也天天上折子弹劾工部办事不力,甚至还有人把矛头指向了您……”
“说我什么?”庆修冷笑一声。
“说……说您搞的这些奇技淫巧,华而不实,耗费巨大,还……还有伤天和。”裴侍郎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庆修的脸色。
庆修听完,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知道,这事麻烦了。
这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技术问题了,这已经上升到了政治层面。
新式炼钢法,是他一手推动的,是大唐工业化的核心之一。
如果这个项目失败了,那不光是兵器制造会停滞,更重要的是,会对整个工业化进程,造成沉重的打击。
那些原本就反对他搞这些新东西的保守派,肯定会借此机会,大做文章。
到时候,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陛下是什么态度?”庆修问道。
“陛下力排众议,把所有弹劾您的折子都压下来了。”裴侍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敬佩。
“陛下说,此事必有缘由,让朝臣们不要妄加猜测。然后,就立刻派下官,前来寻您回京。”
庆修点了点头,心里对李二,生出了一丝感激。
关键时刻,这位皇帝,还是无条件的信任他。
“我明白了。”庆修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裴大人,传我的命令,船队不必再考虑节省燃料,所有锅炉全部满负荷运转,用最快的速度,返回长安!”
他知道,他必须尽快赶回去。
晚一天,局势就可能多一分变数。
这场由炼钢炉爆炸引发的危机,他必须亲手去平息!
庆修一声令下,两艘大船的烟囱里立刻冒出了滚滚黑烟。
锅炉被烧到了极限,巨大的蒸汽动力推动着船只,在海面上划出两道白色的浪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大唐的方向疾驰而去。
船上的气氛,也因为裴侍郎带来的消息,变得压抑起来。
苏小纯跟长孙娉婷她们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庆修那凝重的脸色,也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一个个都懂事的不再打扰他,只是默默的帮他打理好生活起居。
庆修这几天,几乎没怎么合眼。
他把自己关在船舱里,一遍又一遍的回忆着自己当初设计的炼钢炉图纸,推演着每一个环节。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设计有缺陷?还是材料不过关?或者是……有人在暗中捣鬼?
他更倾向于第三种可能。
他的设计,经过了无数次的计算跟小规模实验,虽然激进,但安全性是有保障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在操作过程中,没有严格遵守规程,或者,在原料上动了手脚。
想到这里,庆修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如果真让他查出来,是有人在背后搞鬼,不管牵扯到谁,他都绝不会轻饶!
在全速航行了十几天后,船队终于在港口靠岸。
庆修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来得及跟妻女们告别,就带着二虎跟几个家将,换上早已等候在港口的快马,直奔长安。
一路快马加鞭,又是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赶路,当长安城那巍峨的城墙出现在眼前时,庆修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他顾不上洗去一身的风尘,直接策马奔向皇宫。
“庆国公回京了!”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那些因为炼钢炉爆炸而惶惶不可终日的工部官员,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个个都松了口气。
而那些等着看庆修笑话,准备借机发难的保守派官员,则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这个煞星,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庆修在宫门口翻身下马,直接把缰绳扔给禁卫,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李二的甘露殿。
李二正在殿内焦躁的踱着步,一看到庆修进来,那张紧锁了好些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
“你小子,总算是回来了!”李二几步上前,重重的拍了拍庆修的肩膀,“再不回来,朕这甘露殿的门槛,都要被兵部那帮武夫给踏平了!”
“陛下,臣,有负圣恩。”庆修躬身行礼,声音沙哑。
“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李二摆了摆手,拉着他坐下,“朕知道这事不怪你。快跟朕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炉子,还能不能修好?”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陛下放心,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庆修说道,“不过在去工部之前,臣想先见一个人。”
“谁?”
“工部尚书,阎立德。”
一个时辰后,在庆国公府。
风尘仆仆的庆修,终于喝上了一口热茶。
而他的对面,坐着一个愁眉苦脸,眼圈发黑,看起来老了十岁不止的中年人。
正是工部尚书,阎立德。
“阎大人,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一字不漏的,再跟我说一遍。”庆修放下茶杯,平静的开口。
“是,国公爷。”阎立德叹了口气,开始讲述那场让他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的灾难。
他说的很详细,从第一座炉子爆炸前的征兆,到爆炸后的惨状,再到第二座炉子爆炸的蹊跷,所有细节都没有放过。
庆修静静的听着,时不时的会开口问上一两句。
比如,爆炸前炉内的温度跟压力是多少?
当值的工匠,是谁?
用来炼钢的铁矿石跟煤炭,是从哪里运来的?
阎立德都一一作答。
他虽然不懂炼钢的具体技术,但作为工部尚书,他还是在事后,把所有能收集到的资料都整理了起来。
等阎立德说完,庆修已经基本可以确定,问题就出在原料上。
因为根据阎立德的描述,两次爆炸,都是在炉温达到某个临界点后,压力突然失控飙升,最终导致的。
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原料里混入了某些杂质,在高温高压下,发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
“国公爷,您……可是看出什么门道了?”阎立德看庆修一直沉默不语,忍不住紧张的问道。
“有点眉目了。”庆修点了点头,“明天一早,你带我去事发现场看看。另外,把所有参与炼钢的工匠,还有负责运输原料的管事,都给我叫过来,我要一个个的问话。”
“是!”阎立德精神一振,连忙应道。
庆国公一回来,他这心里,就有了底。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庆修就带着阎立德,出现在了工部的炼钢坊。
现场已经被禁卫军封锁,一片狼藉。
第二座爆炸的炉子,只剩下了一个巨大的地基,周围的厂房被夷为平地,地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糊味。
庆修的脸色很难看。
他绕着废墟走了一圈,仔细的检查着每一个角落。
他捡起一块被炸飞的炉壁碎片,又抓起一把地上的原料粉末,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硫。”庆修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煤炭里的含硫量,超标了。
而且不是一般的超标。
他又检查了那些铁矿石,发现里面也混入了不少黄铁矿。
这些东西,在常温下看着没什么,可一旦进入到高温高压的炼钢炉里,就会变成最致命的导火索。
“阎大人。”庆修站起身,声音冰冷,“负责采购原料的,是谁?”
阎立德心里一颤,他知道,国公爷这是找到问题所在了。
“是……是工部的一名主事,叫王贺。”
“他人呢?”
“已经被下官暂时收押了。”阎立德连忙说道。
“带我去见他。”
在工部大牢里,庆修见到了那个叫王贺的主事。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一脸的精明相。
看到庆修,他吓得直接瘫在了地上,嘴里不停的喊着冤枉。
庆修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把一块黄铁矿扔到他面前。
“认识这是什么吗?”
王贺看着那块石头,脸色唰一下就白了。
“我再问你,运进工部的煤炭,为什么含硫量会那么高?”庆修的声音冰冷刺骨,“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这件事,死了上百人。你一条命,可不够赔。”
王贺的心理防线,瞬间就崩溃了。
他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所有事情都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