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世界,那个师父守护了一生的地方,就像是被一只至高无上的、无形巨手从这个世界的地图上彻底抹去。
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可供追寻的痕迹,干净得令人绝望。
“真的…找不到了…”
易年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消散在冰冷的风里,带着一种彻底燃烧尽希望后的灰烬般的疲惫与空洞。
说着,缓缓屈膝,跪倒在湖边,膝盖深深陷入冰冷柔软的积雪之中。
七夏静静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没有上前劝阻,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挺直却抑制不住微微发抖的背影,眼中盛满了同样的悲痛与温柔。
突然,易年俯下身,朝着空无一物、只倒映着灰暗天空的湖心,重重地、虔诚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抵在冰冷雪地上的那个瞬间,一直强忍着的、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般夺眶而出。
迅速在雪地上烫出两个小小的、深深的凹坑,然后迅速被冻结。
七夏没有再等待,轻轻走上前,默默地跪倒在他身旁。
同样向着那片虚无的、却承载了他们最多回忆的虚空处,深深地叩首。
他们心里都无比清楚,这一拜——
是哀恸的告别,告别师父,告别竹园,告别一个时代;。
是郑重的承诺,承诺背负起过往,承诺守护未来;。
亦是无声的传承,传承师父的意志,传承那份深植于心的爱与守护。
许久,易年缓缓抬起头,额间沾着雪粒和冰晶。
他站起身,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这片被白雪覆盖的废墟故地。
暮色渐浓,夕阳挣扎着从云层缝隙中投下几缕微弱的光芒,为无边的白雪镀上了一层恍惚的、凄美的淡金色。
在这片朦胧的光晕里,易年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座熟悉的小院轮廓。
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药香。
躺椅上的老人悠闲地晃动着,慈祥而专注的目光望着眼前的竹园,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厌…
幻觉转瞬即逝。
眼前依旧只有死寂的雪原和冰冷的湖。
易年将手中那块残破的衣料仔细地、郑重地贴胸收好,仿佛将它安置在了离心口最近的地方。
“师父,我走了…”
他在心里,用最轻最轻的声音说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然后,转过身,不再回头,异常坚定地牵起七夏同样冰凉的手。
两人的身影相互依偎着,踏着深深的积雪,一步一步。
沉稳地融入苍茫的暮色之中,走向未知的前路。
身后,一阵凛冽的山风呼啸着吹过,卷起地面细碎的雪沫。
在空中打着旋,飞舞飘散,如同天地间一场无声的、温柔的送别。
雪沫落在他们走过的脚印上,渐渐将其抚平,掩盖了来时的痕迹,也仿佛轻轻掩上了过往的一页。
日落时分,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将最后一点余晖挤压成一道橘红色的细线,勉强勾勒出远山破碎的锯齿状轮廓。
七夏和易年拖着被夕阳拉得极长的影子,如同两个疲惫的归人,一步一步,回到了那片曾经被称为“家”的山脚废墟。
大雪掩埋了一切,只剩下连绵起伏的雪丘,仿佛大自然亲手为这片伤心之地覆盖上了缟素。
易年沉默地站在雪原前,深深吸了一口冰冷而稀薄的空气,胸腔内满是破败与寂寥的味道。
周身气息开始无声流转,长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缓缓抬起双手,掌心向下,一股精纯而温和的元力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般自他体内荡漾开来,轻柔却不容抗拒地拂过整片院落区域。
积雪如同听到了无声的号令,层层叠叠地向四周退去,露出下面被掩埋、被冰封的伤痕累累的土地。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雪层之下,竟然真的有一些东西抗拒了彻底的湮灭,侥幸存留下来,固执地证明着这里曾有过的生活痕迹。
“看来幽泉之力,对无生机的死物,也并非尽数吞噬殆尽…”
易年低声说道,声音沙哑。
不知是感慨造化弄人,还是仅仅为了打破这死寂,给自己一丝虚幻的安慰。
小院的大致轮廓,竟然还在。
只不过先前被厚厚的积雪完全覆盖,才显得一片空白,令人绝望。
当然,所谓的“在”,也仅仅是地基的沟壑、几块散落的基石和少许未曾完全化作飞灰的残骸。
那圈曾围起一方温暖天地、挡住山中野物的篱笆墙,如今只剩下半堵,由歪歪斜斜、焦黑开裂的竹竿勉强支撑着。
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吹过,就会彻底散架,结束它最后的坚持。
院中央那棵年岁久远的桂花树,曾被易年和小愚爬上爬下掏鸟窝、被师父念叨着秋天要打桂花做糕酿酒的树,被一种恐怖的力量精准而残忍地拦腰斩断,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树桩,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墓碑。
断口处爬满了蛛网般狰狞的、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的黑色纹路,散发着阴冷的不祥气息。
易年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树桩上,恍惚间,眼前焦黑的景象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去年春暖花开之时。
细碎洁白的花瓣如同春日细雪,簌簌地飘落下来,沾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
师父就爱在那棵如今已不知所踪的梨树下摆开那副磨得光滑的老旧棋盘,非要拉着心不在焉、总想溜去玩耍的他,下完那盘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输赢的棋。
老人总是故作严肃地捻着那枚温润的黑子,眉头紧锁,半晌落不下一子。
其实浑浊而睿智的眼睛里藏着笑,心思早就不在棋局之上,而是在享受这难得的、无人打扰的师徒对坐的时光。
空气里是花的清甜和自己身上淡淡的、永远挥之不去的药草苦香。
七夏朝着西边走去,无视冰冷与污浊,徒手在倒塌的土灶台和屋梁残骸里小心地、执拗地翻找着。
指尖很快沾满了黑灰,她却毫不在意。
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发出一声极轻的“咦?”。
说着,从几块断裂的砖石和烧焦的木料缝隙下,用力挖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
那盒子样式普通,边角早已磨损得圆滑,盒盖上的搭扣锁已经锈死,仿佛封印着一段不愿再被触及的时光。
易年接过盒子,触手冰凉沉重。
指尖微凝,一缕极细小的青色光芒一闪而逝,“咔哒”一声轻响,那顽固执着的锈锁应声而断。
盒子里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宝物,只是一些最寻常不过的零碎物件。
半截没能燃尽的红蜡烛,像是某个除夕夜剩下的。
一根褪了色、失去弹性的细绳,或许是用来束发的。
几枚边缘磨得光滑的旧铜钱,还有一张对折了好几次、已然泛黄脆弱的毛边纸。
易年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纸。
纸上是小时候用最劣等的墨笔歪歪扭扭画下的“全家福”。
三个抽象的小人,线条稚拙,却充满了鲜活的、几乎要破纸而出的淘气。
七夏凑过来看,目光扫过那涂鸦,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清脆明亮,在这片万籁俱寂的废墟上显得格外突兀。
惊起了远处枯树林里栖息的几只寒鸦,扑棱着翅膀仓皇飞入渐浓的暮色。
“我记得这个…”
易年的嘴角也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用指腹极轻极轻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仿佛怕惊动了画上的小人。
“那天我因为调皮,被罚抄《清静经》,抄到头晕眼花,心中不忿,就画了这个,结果…被师父逮个正着,又多罚了三遍…”
暮色愈发浓重,天地间的最后一线阳光挣扎着穿透断壁残垣。
如同一支金色的箭,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画纸上那个被涂花的小人脸上,将那幼稚的墨迹照得清晰无比。
易年像是被那光芒烫了一下,猛地将画纸仔细折好,郑重地塞进怀里,贴胸收起。
霍然起身,动作带起一阵微小的旋风,卷起地上几片不知从何处幸存、早已干枯的花瓣,在空中打了个寂寞的旋儿。
“七夏…”
站在彻底倒塌的院门位置,背影被夕阳的余晖拉得很长很长,几乎要融入远处的黑暗里。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精疲力竭后的迷茫。
“你说…人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彻底失去之后,才猛地想起,当初那些最平淡、最琐碎、甚至觉得厌烦的日子,原来竟是那般珍贵?”
七夏默默走到他身边,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因为人啊…”
忽然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坚定地握住他同样冰冷的手,语气里带着看透世情的无奈与温柔。
“都是最聪明的傻瓜,算得清最难的卦,看得透最乱的局,却总是算不清、看不清握在手里的福分…”
顿了顿,用力握紧他的手,仿佛要传递某种力量。
“但傻瓜也得活着,还得继续往前活…”
易年没有言语,只是反手用力扣住她的手指,十指紧密相嵌。
掌心相贴的地方,渐渐生出一点微弱的暖意,互相浸润着,越来越烫,像是两块在严寒中紧紧相依、试图彼此温暖的玉。
夜风骤起,带着刺骨的寒意,吹散地上那点残存的、象征过往春天的花瓣,卷向不知名的黑暗角落。
易年最后看了一眼小院的废墟,目光深沉,仿佛要将这一切彻底镌刻在灵魂深处。
毅然转身。
就在这时,清冷的月光终于完全挣脱了云层的束缚,如水银泻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