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年依旧保持着看书的姿势,耳朵却微微动了动,确认那缕独特的草木气息已然远去。
直到此刻,才仿佛真正松懈下来,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脊背微微放松。
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
这口气息中,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一丝如释重负。
膝头上那本摊开的书卷从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覆盖在了腿上。
书页被江风吹得微微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易年没有再将其拾起。
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将头向后靠在躺椅冰凉的靠背上,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不过片刻功夫,一阵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便从鼻息间轻轻响起。
这,是易年停泊于离江之上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入睡。
以往,或是在看书,或是在调息,或是在思考,精神始终处于一种清醒或半清醒的状态。
而此刻,极致的消耗终于压倒了一切,将他拖入了沉眠之中,用以修复那近乎干涸的身心。
熟睡中的易年面容褪去了平日里的沉稳,变得异常平和,甚至带着几分稚气。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却显得宁静无害。
此刻的他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北祁皇帝真武强者,更像是一个累极了在自家院子里随意睡着了的普通山村青年。
干净,纯粹。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眉头开始微微蹙起,仿佛在睡梦中遇到了什么困扰。
呼吸也变得略微急促了一些。
他,又开始做梦了。
梦境模糊而混乱,如同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看不清细节,却能感受到那弥漫其中的压抑与不安。
似乎是在一条奔流的大江之上,江水浑浊,翻滚着不安的浪花。
天色阴沉,雨丝密集,环境像极了此刻云舟外的离江,甚至可能就是同一段江面。
突然,天空仿佛一块破布般被猛地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狰狞的口子!
然后,双日同天。
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嘴唇开合,但梦境中听不见任何声音。
面容也笼罩在迷雾里,看不清具体神情,只能感受到一种冰冷的、漠然的、仿佛俯视蝼蚁般的注视。
紧接着,梦境变化。
那是一座城,一座化成了废墟般的城。
无尽的厮杀,无尽的消亡。
然后…
一道白色的身影俯身一吻,缓缓化成一道流光,融入了另一具有些狼狈的单薄身影之中。
依旧在说话,依旧听不清。
可这一刻的易年,却流下了眼泪。
好像梦中的生离死别,发生在了现实之中。
梦境中的易年似乎也被卷入了这可怕的混乱之中,或者说,他正在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手不自觉地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与压力。
梦境再次扭曲,变幻。
不再是混乱的厮杀,却变得更加令人心碎。
他看到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张张亲切的面孔,在眼前闪过。
他们对着他笑,对着他说话,眼神温暖而充满信任。
然后…
一个接一个地…离去。
有的毅然转身,冲向无尽的敌人,爆发出最后的光辉,身影彻底消散…
有的在他面前缓缓倒下,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变得冰冷…
有的被无形的力量拖入黑暗,只留下绝望的眼神和无声的呐喊…
有的只是对他笑了笑,便化作点点星光,随风飘散,再也寻不到踪迹…
七夏、师父、师兄师姐、周晚、龙桃、仓嘉、剑十一、木凡…
无数张面孔,无数段回忆…
梦中的易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想呐喊,想阻止,想抓住他们,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声音也无法发出。
一种彻骨的无能为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泪水,无法抑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混合着汗水,打湿了鬓角。
即使在深沉的睡眠中,那巨大的悲伤也穿透了意识的屏障,显露无疑。
他就这样在混乱、厮杀与离别的梦境中反复挣扎、沉浮,仿佛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漫长而痛苦的轮回。
直到…
夜最深最沉的时刻过去,天际开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江风变得柔和,吹散了些许雾气。
易年那紧蹙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开来。
紧握的拳头,也慢慢松开。
急促的呼吸,重新变得均匀而绵长。
那些光怪陆离痛苦悲伤的梦境,仿佛终于放过了他,如同潮水般褪去,沉入了意识的最深处。
易年睡得更深沉了,仿佛所有的疲惫都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将他拖入了无梦的黑暗深渊。
柔和的光线透过云层,洒在平静的江面上,也透过窗棂,洒在云舟甲板上,洒在那个陷入沉睡,面容终于恢复平静的青年身上。
——
雨后的离江空气格外清新,江面上波光粼粼,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絮状的白云。
天中渡口经过一夜的休整,再次变得人声鼎沸,筹备盛会的最后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风悠悠和赵公明这两位实际上的“试比高”总负责人,一边沿着江边朝着云舟的方向走来,一边还在低声激烈地讨论着细节。
“观众席位的预留区域还得再调整,一些大宗门和异族代表的位置必须考虑到他们的身份和可能的冲突…”
风悠悠揉着眉心,手中玉简闪烁,不断记录修改。
“钱好说,但怎么花是个问题,总不能用普通百姓那一套吧…”
两人一个操心流程与安全,一个算计成本与收益,倒是互补得宜。
信步走上连接云舟的跳板,打算找易年最后敲定几个重要环节的权限和资源调配。
甲板上异常干净整洁,仿佛被雨水彻底冲刷过后又被人精心擦拭过一般,甚至能倒映出模糊的人影。
而预想中应该坐在躺椅里看书的身影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穿着朴素布衣、正挽着袖子、拿着一块抹布仔细擦拭着船舷的汉子。
正是章若愚。
章若愚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是风悠悠和赵公明,脸上露出一个朴实的笑容。
连忙将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朝着甲板角落的方向努了努嘴。
风悠悠和赵公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易年竟然还躺在那张躺椅里,身上随意盖着一件薄外套,双目紧闭,呼吸均匀绵长,显然正处于酣睡之中。
此刻日头已然升高,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带来些许暖意。
易年却依旧沉睡不醒,这与他平日里的习惯截然不同。
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惊讶与疑惑的神情。
自从易年来到这云舟之上,除了那几次“指点”众人修行外,其余时间几乎只做两件事,喝茶和看书。
哪怕是在应对木凡、剑十一等人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时,他手中的书卷都未曾放下过。
像这般日上三竿仍沉睡不醒的情况,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
风悠悠和赵公明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压低了声音。
风悠悠凑近章若愚,用气声好奇地问道:
“若愚兄,小师叔他这是怎么了?身体不适吗?”
赵公明也投来询问的目光,易年可是他们的主心骨,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问题。
章若愚将最后一块船板擦拭干净,直起身子,摇了摇头,同样压低声音回道:
“我也不清楚,早上我来的时候就见他睡在这里,看样子累得不轻,就没打扰他…”
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吧。”
他了解易年,若非真的到了极限,绝不会如此。
只是具体原因,易年不说,他也不会多问。
风悠悠和赵公明相视一眼,都觉得章若愚说的有道理。
筹备试比高、应对各方势力、还要时刻关注对岸妖族的动向,易年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两人便打算悄悄退去,等易年醒后再来商议。
然而,就在他们刚要转身之际——
躺椅方向,传来了易年有些沙哑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一丝疲惫:
“怎么了?有事吗?”
随着话音,易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初时还有些朦胧,但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清澈与平和,只是眼底深处那抹难以掩饰的疲惫,依旧存在。
章若愚的到来,易年是知道的。
章若愚的气息对他而言如同青山的风,熟悉而温暖,带着绝对的信任与安心,所以他可以毫无防备地继续沉睡,甚至潜意识里贪恋着这份难得的放松。
但风悠悠和赵公明的气息不同。
他们一踏上云舟,那迥异的元力波动和讨论声,即便压得再低,也足以将易年从深沉的睡眠中惊醒。
这是历经无数危险后形成的本能,即使在最疲惫的时候,也依旧保持着对环境的敏锐感知。
章若愚见易年醒了,憨厚一笑,开口道:
“醒了?风兄弟和赵老板找你好像有事…”
说着,继续忙活手里的活计,将擦拭用的水桶和抹布收拾到一旁,动作自然无比,仿佛本就该如此。
易年撑着躺椅的扶手,慢慢坐直了身子,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目光看向风悠悠和赵公明:
“说吧,遇到什么难题了?”
若是没事,他们也不会来。
风悠悠和赵公明连忙上前,将需要易年最终拍板的几个棘手问题一一禀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