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求一个能撑到明天之法”余音未散。
水墨江河林的江风却在同一瞬间骤然一冷,如凛冬压境。
江涛翻卷。
雾霭深处,一道影子缓缓浮起。
先是一缕凌乱的白发,湿漉漉地散在江潮之上,像是风中一束残雪,继而是半截佝偻的背影,由黑暗中踉跄地踏出——
他靠着江水支撑自己,脚步如同将断未断的枯枝。
终于,一个全身浸满旧血锈迹的老人站在江涛之上。
他的道袍是破烂的,依旧还是那个时代的纹路与针脚,整件衣裳被岁月撕扯得如同从古战场上拖回的一片残旗。
布料僵硬、干裂,染着太过古老、太过陈年的暗色血痕——
血迹深得像已经融进了道袍中,连江水也洗不净。
他的白发杂乱如蓬草,每一缕都横生倒竖,仿佛在无数次厮杀中再无心整理。
他赤着脚,脚踝处缠着断裂的锁链。
每一道铁链的痕迹,都像被天雷锤过千万次。
更怪异的是,他的眼神浑浊得像是随时会忘记自己是谁,嘴里还在喃喃自语,像疯癫之人:
“尔等怎配为仙!!”
“万族仙倾,天史沉沦,鼠辈当道!!”
“...今日...是第几道战线...谁,让我上阵......”
……
老者的出现,便伴随着无数疯癫的宏大仙音,江岸天地霎时间如风鬼。
他像疯子。
也是如今三千仙域万灵眼中的老疯子,无数修士从未见过,只闻其名,只知其为生命禁区中的唯一活着的那位老疯子。
这是一位世人见了只会说——
“一位求仙走火入魔,迷失在江河上的老疯癫。”
……
竹筏中。
王祁苍露出了无以加复的震撼之色,震撼得眼眸发颤,四肢发颤。
他竟觉得不是看见了一位老者、一位仙灵、一位疯子。
而是看着一个活的古老时代、一部活的战争史正在迎面走来,这种强烈冲击感近乎让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如今又身在何方。
老者浑浊的目光渐渐开始聚焦。
王祁苍心神一震,满眼恐惧震撼的迎上了那道目光。
嘭!
大江掀起怒涛狂潮,无数潮水狠狠拍打在王祁苍身上,将后者淋得狼狈不堪,江水冰冷刺骨,让他浑身颤抖不止。
六岁。
丧父。
十岁。
丧祖。
跟随一直元气大损,眼中无光的母亲祈活。
十二岁。
丧母。
母亲临走前,没说让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只是无比愧疚,不应该让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是父亲与母亲对不起他。
没有葬礼。
后来,他随族兄姐一同生活。
十五岁。
王氏血光之灾,残余苟且。
王氏老祖背负重伤将数百子弟送来这里,随即不知去向。
彷徨两年。
十七岁。
他木舟独行,走到了这里。
其余王氏子弟因恐惧、悲伤、惊惶于这片古老禁地中走散。
自幼起。
他都只想撑过明天,让家人、族人一同撑过明天,心中也并未有过什么宏图大志,活下去就足以耗尽全部心力,王氏灾难起源那也不是他能够真正明白的。
“长生王家后裔,五系杂灵根,凡体。”
老者言语依旧沧桑冰冷,似讥笑似嘲讽,“不过这仙界天下间最平凡的灵根与体质已足够你在此苟活,足以撑到明日。”
咔...
王祁苍喉咙发烫,嘴唇发白,江水依旧还在灌体根本没有停下,像是要冲垮他的肉身,冲垮他的意志与一切。
“但看起来是撑不过明日了,那便死在这里吧。”
老者发出低沉的戏谑笑容,渗人且恐怖,“...老夫明日自会前来为你收尸。”
只是临走前,他深深看了一眼滔滔江水。
此江,此水。
唯道心澄澈,心无杂念者可渡。
是‘他们’允许他渡过此江的。
但又有何用...
无关紧要一事罢了,改变不了任何。
江水寒凉。
冰冷刺骨。
王祁苍从嘴唇到肌肤已经全然发白,看来血液都已经快要冻僵,一炷香都撑不过就已经是开席预兆,意识也看起来早已冻结成冰。
他没什么修为,堪堪刚到筑基期。
长生王家后裔,五系杂灵根,凡体,老者短短一言,同样已经诉说了这长生仙族王家的万古兴衰。
翌日。
王祁苍眼眶布满血丝,眼瞳血红。
他竟然还活着,留着最后一口气。
王祁苍只知道,他若能多留一口气,便能多一分拜师求道的机会,那未来也会多给族人一分生的机会,不会再像自己这般身世困苦,无能为力。
但今日。
那位疯癫老者失诺,没出现,也未来此为他收尸。
江涛之水依旧冰冷无情的拍打在他肉身,诸多肌肤表皮已经被淋得脱落。
王祁苍本能的感觉自己撑不住了,他像是在掉进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思绪感觉骤然加快,但却无法感知、碰触自己的身躯,原来...这才是死亡冰冷之感。
到此为止了么...
他还在不断坠落。
突然!
一股温润的力量包裹住了他全身,宛如当年母亲的怀抱。
王祁苍彻底昏死了过去。
当他再醒来时,还是在这座木筏上。
“啊!!!”
他还未彻底清醒,长江再度灌体,只能本能性发出一道凄惨的惊嚎声。
……
一年后。
他因肉身在不断在江水灌体重伤、重塑的过程后变得比一年前壮硕了许多,但也因此仙脉彻底被冲垮,道基损毁,境界跌落,更不可能在如此江涛下重修。
十年后。
这十年来他虽总是被冲刷得浑浑噩噩,但却一直没有放弃思考,他想找回自己的意识,他想与之不断对抗,此时他的墨发已然垂地。
嗡!
王祁苍于今日猛然睁眼,他终于在日夜痛苦中寻回了自己的意识,但这意识而非神识,反倒是另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不知道是什么。
但他却感觉比筑基神识更为强盛,哪怕在如此江涛冲刷下,如此...
“啊!!”
当意识回归,绝然痛苦也再度回归,瞬间击溃了他重拾的意识,原来当初他并非是在痛苦中思考,只是在不断爬出那段没有尽头的深渊,而那时浑身痛苦早已麻木。
春去秋来。
又是十年。
他真正于绝然痛苦中寻回自己意识,浪涛冲刷下,已经能够看清他冷静思索的布满血丝的瞳孔,但四肢依旧还是冰冷得不能多动。
这日。
老者竟然再度浮现。
“...前...辈。”透过水幕,王祁苍看见那道模糊的身影,开口之音异常沙哑。
“自今日起,随老夫修道。”
“...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