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子，刀子似的刮在脸上。郭子仪跪在父亲的新坟前，一身粗麻孝服早已被雪浸透，沉重冰冷地贴在身上。
他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碑，那刻进石头里的名字，是他此刻唯一的温度。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连哭声都冻住了，只剩下风掠过坟头枯草的呜咽，像极了老人最后的叹息。
“父亲……”他低低唤了一声，嗓音沙哑干裂，被寒风瞬间撕碎。
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墓园的死寂，如同冰面猝然开裂。
数骑快马顶着风雪狂奔而来，马蹄卷起雪尘，粗暴地闯入这片本该只有哀伤的寂静之地。
当先一骑勒马停住，马喷着粗重的白气，马上使者翻身落地，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仪。
他玄色官袍上落满了雪，手中高举一卷明黄。
“圣旨到！郭子仪接旨！”
那尖利的声音刺穿了风雪，也刺穿了郭子仪混沌的悲痛。他身体猛地一僵，缓缓抬起头。
脸上的泪痕早已冻成了冰碴，麻木地刺痛着皮肤。
他慢慢站起身，膝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挪到使者面前，深深跪伏下去，冰冷的雪水立刻浸透了麻衣前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逆胡安禄山，悖天作乱，社稷危殆！特旨夺情，起复郭子仪，授卫尉卿、单于安北副大都护、灵武郡太守，兼摄御史中丞，权充朔方节度副大使！即刻统领朔方军，东出讨贼，不得延误！钦此——”
每一个官职名号都像一块沉重的冰坨，狠狠砸在郭子仪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卷明黄的圣旨，仿佛要将其烧穿。
他的一只手，死死攥住了腰间那条粗糙的孝带，指节捏得发白，咯咯作响。
他是渴望建立功勋不错！却为何偏偏是此时？
“夺情？！”郭子仪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得如同破锣，在风雪中炸开。
“父丧未满，热孝在身！岂可……岂可……”
后面的话，被一股巨大的悲愤和荒谬感堵在喉咙里，噎得他胸膛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那使者面无表情，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郭大人！国难当头，君命如山！容不得……”
他的话，被骤然闯入视线的景象硬生生截断。
郭子仪顺着使者瞬间凝固的目光，猛地扭头望向北方。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片诡异的赤红正疯狂地吞噬着灰白的天幕！不是晚霞，是冲天的火光！
浓烟翻滚着，像狰狞的巨兽直扑云霄，将飘落的雪花都染成了灰烬。
即使隔着这么远，那灼热与毁灭的气息，也仿佛顺着寒风扑面而来，带着焦糊和血腥的预兆。
烽火！叛军的烽火！
郭子仪攥着孝带的手，骤然松开了。冰冷的麻布滑落，无声地跌入脚下的积雪里。
他望着那片焚天的血色，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根孝带一起断裂、沉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为沉重、更为滚烫的东西，从冰冷的躯壳深处轰然燃起，瞬间烧尽了所有的悲泣与犹豫。
他之前居然为了一家之孝要置天下苍生不顾？
郭子仪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他想，若是父亲还在人世，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使者看着郭子仪脸上急剧变幻的神色，从极致的悲恸到一片死寂的空白，再到某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决绝，最后，那决绝之下，是火山即将喷发般的熔岩。
“刀！”郭子仪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斩断钢铁的穿透力，清晰地穿透呼啸的风雪，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使者身后的随从中，一名披甲卫士几乎是本能地应了一声，下意识地解下自己腰间的横刀，双手捧了过去。
郭子仪看也没看那使者一眼，一把抓过冰冷的刀柄。
入手沉重，寒气刺骨。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孤寂的新坟一眼，大步流星朝着山下朔方军营的方向走去。
风雪扑打着他素白的孝服，每一步落下，都在厚厚的积雪中留下一个深坑。
那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柄正在缓缓出鞘、注定要染血的战刀，孤绝而锋利地刺向那血与火燃烧的北方……
当夜。朔方军大营辕门处，沉重的原木大门被数十名力士奋力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巨响。门洞外，是风雪肆虐、被远处火光映得一片诡异的黑夜。
一骑白马，踏着积雪，如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缓缓从洞开的辕门内踱出。
马上之人，身披素白战甲，肩头却系着一条刺目的、未除的麻布孝带。
冷硬的甲片在营门火把的映照下反射着幽光，与他脸上冰封般的杀意融为一体。
朔方军铁骑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紧随其后，无声地涌出营门，只有马蹄踏雪和甲胄摩擦的冰冷声响在寒夜中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
郭子仪勒住战马，横刀在手，雪亮的刀锋斜指前方茫茫风雪深处。他的目光穿透黑暗，仿佛已经锁定了百里之外那座被叛军占据的静边军城。
“静边军周万顷！”他的声音并不如何高亢，却如同闷雷滚过大地，带着一股穿透风雪、直抵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一个士兵的耳中，也仿佛要传到那叛将的耳边，“你且听好！”
他距离墙外百步之外，立马搭弓，箭飞无影。
“这一箭——为天下苍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一夹马腹！白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化作一道离弦的白色闪电，义无反顾地射向风雪与烈火交织的前方。
身后，沉默的铁骑洪流骤然加速，轰然奔腾，卷起千堆雪浪，大地为之震颤。
静边军城头，火把摇曳。叛将周万顷一身铁甲，按刀而立，望着城下突然出现的朔方军白影，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带着浓浓的轻蔑：“哈！送死的来了？给老子……”
他的狂笑和命令，被一道骤然撕裂夜空的匹练寒光彻底打断！
那飞箭太快！太厉！仿佛无视了空间的距离，上一瞬还在城下，下一瞬已带着冻结灵魂的死亡气息扑至眼前！
周万顷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森寒瞬间攫住了全身，瞳孔里最后映出的，只有那抹急速放大、吞噬一切的雪亮！
“呃……”
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闷哼。箭光如冷电，一闪即逝。
城头上所有的叛军兵卒，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化为彻底的呆滞与骇然。
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将那颗戴着铁盔的咽喉被一只飞箭刺穿，钉在地上，顿时就断了气。
城下，风雪中，郭子仪缓缓收回震动不已的劲弓。他看也没看城头那些惊骇欲绝的叛军，冰冷的吐字如同宣判：
“开城，受死！”
寒风卷过河曲荒原，刮起地上的雪粒，抽打在高秀岩及其麾下叛军的脸上、甲胄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连日奔袭的疲惫刻在每个人眼底，队伍拖得老长，士气低迷。
探马刚刚回报，前方并无朝廷大军踪影，这让高秀岩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进，心里盘算着如何尽快赶到下一个补给点。
突然！
前方原本死寂一片的低矮雪丘之后，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片惊雷般的怒吼！那吼声汇聚成一股狂暴的声浪，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呼啸！
“杀——！”
伴随着这撼动天地的杀声，一面巨大的旗帜猛地从雪丘后高高擎起！
猩红的旗面在狂风中猎猎狂舞，上面一个斗大的、铁画银钩的黑色“郭”字，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魔神印记，带着无边的煞气，狠狠撞入所有叛军的眼帘！
高秀岩胯下的战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杀声惊得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
他死命勒住缰绳，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极度的惊骇让他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比地上的积雪还要惨白。
他死死盯着那面在风雪中疯狂招展的“郭”字大旗，眼珠几乎要瞪出眶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入骨髓恐惧的尖嚎：
“郭？！郭字旗！郭……郭子仪？！他……他不是在守孝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面猩红的旗帜，那一个“郭”字，此刻在他眼中，比地狱的业火更加恐怖！
它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股粉碎一切叛乱的、无可阻挡的毁灭洪流！
刚刚松懈的神经瞬间绷断，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
猩红的“郭”字大旗在狂风中卷动，如同一只浴血的巨鹰，引领着无可阻挡的铁流。
云中城下，叛军紧闭的城门在朔方军如潮的攻势和那面旗帜带来的巨大压力下，仅仅支撑了一个昼夜。
当沉重的城门在绝望的吱嘎声中被撞开时，守城的叛将早已在混乱中自刎，残兵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穴，尖叫着四散溃逃。
郭子仪的白马踏过染血的城门甬道，马蹄铁敲击着青石板，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回响。
马邑的叛军试图据守险要关隘。郭子仪亲率精锐，顶着滚木礌石，如猿猱般攀上陡峭的山崖。
当第一个朔方军甲士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关墙之上，将“郭”字旗狠狠插入垛口时，叛军的意志瞬间崩溃。
关隘的大门从内部被打开，残余的叛军跪倒在泥泞中，丢下兵器，瑟瑟发抖。
通往河东腹地的咽喉要道——东陉关，扼守着最险峻的山口。
叛军在此集结重兵，深沟高垒，箭楼林立，自信能阻住一切来犯之敌。关隘雄踞两山之间，坚壁如铁。
郭子仪勒马立于关前，望着那巍峨的雄关和紧闭的关门。
他身后的朔方军将士，甲胄上凝结着层层血污与冰霜，眼神却如饿狼般炽热，只待主帅一声令下。
郭子仪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手，指向那紧闭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巨大关门。
没有多余的命令，只有一个冰冷如铁的动作。
“夺关！”
号角长鸣，声震群山！朔方军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熔岩，轰然爆发！
步卒举着巨盾长槊，结成密集的军阵，踏着死亡的鼓点，迎着关上泼洒下来的箭雨和滚石，一步一个血印地向前推进！
每一次撞击城门发出的巨响，都如同巨锤擂在叛军的心口。
关上的叛军将领嘶吼着指挥反击，脸色却越来越白，因为他看到，那面猩红的“郭”字大旗，始终牢牢钉在冲击的最前沿，无论箭矢多么密集，都无法让它倒下！
终于，在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后，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断裂巨响，东陉关那包着厚厚铁皮的巨大门闩，被硬生生撞断！
沉重的关门，在无数双血红的眼睛注视下，缓缓向内洞开！
关内，是叛军惊骇绝望的脸。
关外，是朔方军如山如海、喷薄欲出的杀意！
郭子仪一马当先，白马如龙，率先冲入洞开的关门！横刀挥出，雪亮的刀光带起一蓬血雨！
他身后的铁骑洪流，再无任何阻滞，汹涌澎湃地灌入关内！那面猩红的“郭”字大旗，在关隘上空最高的箭楼处，迎着凛冽的山风，傲然展开！
长安，大明宫紫宸殿。
烛火通明，驱不散连日笼罩在君臣心头的阴霾。
李亨枯坐御案之后，案头堆积如山的都是告急文书，每一份都浸透着血与火的味道。
他的眼眶深陷，疲惫刻在眉宇之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桌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轻响。
殿门猛地被推开，一名风尘仆仆、几乎跑断了气的信使扑跪进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疲惫而剧烈颤抖，却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
“大捷！陛下！灵武大捷！郭子仪将军连战连捷！静边军克复，斩叛将周万顷！河曲大破高秀岩！云中、马邑尽复！东陉天险已夺！叛军北线，崩了！彻底崩了！！”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所有侍立的宦官、大臣，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张着嘴，瞪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跪在地上、浑身尘土的信使。
空气仿佛凝固了。
御案之后，皇帝李亨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
他猛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原本被忧虑和疲惫压得黯淡无光的眸子，如同投入火石，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那光芒越来越盛，驱散了所有的阴霾！连日来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被这惊雷般的捷报瞬间击得粉碎！
“好！！！”
一声酣畅淋漓、如同龙吟虎啸般的大笑，猛地从皇帝胸腔中爆发出来，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霍然起身，宽大的袍袖带倒了御案上堆积的告急文书，哗啦啦散落一地，他却看也不看。
他抓起御笔，想要写点什么，却发现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那支沉重的御笔竟一时握不稳。
“哈哈哈！夺情？”皇帝索性将那支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御笔，狠狠掷于案上！
金镶玉的笔杆在光滑的案面弹跳了一下，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毫不在意，笑声更加洪亮，充满了拨云见日的狂喜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在空旷的大殿里轰然回荡：
“夺得好！夺得值！朕夺来的，是擎天保驾的玉柱！是架海紫金梁！是天赐我大唐的——郭子仪！”
笑声在大殿梁柱间冲撞，殿外，长安城沉沉的黑夜上空，厚重的云层似乎被这人间帝王的狂喜所撼动，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一缕微弱的曙光，正挣扎着，试图刺破那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