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三,大暑
闷热、潮湿,暴雨撞击着残破的土墙,作为夏季的最后一个节气,温度来到顶点。而土墙围成的农家小院中,浮宁安正冷静地对着地图,分析着战况。
“看不出来,你居然还会打仗?”
茉晴着实被眼前这个男人惊到,前不久她还以为对方口中的帮助,是发挥他老子的经济实力,给起义军搞点装备、补给。
结果没想到他说的帮助,居然是正面交锋的作战指挥。
“你上过军校?”茉晴问。
“嗯。”
起义军没有作战参谋,图上作业浮宁安只能自己完成,他专心思考着下一步的进攻方向,始终保持避免正面死战,利用云梦行省多山地的特征,进行游击作战。
茉晴起身,看了一眼地图,“你这图上作业真漂亮,倒是真的小看你。不过为什么我没有调查到你有上过军校?”
“呵。”
浮宁安轻声一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转移目标,问:“最近国际上有什么大消息吗?”
茉晴笑着,说:“还真有!而且和你密切相关。”
“哦?”
浮宁安放下红蓝铅笔,眯着眼睛等待下文。
云梦行省军司的步步紧逼下,寻常的通信方式早就被切断,现在唯一能与外界保持联系的,只有这位夜悼诗班的神官。
“你的妹夫前不久发出黎明皇帝令,强制征召所有尘世君王汇聚因铎大区的阿瓦隆岛,准备一举歼灭白银君主羽蛇神。”
茉晴将她获悉的消息放在桌上。
“别看我们在山里打得辛苦,但实际上外面打得更加辛苦,白银君主下达诏令,整个世界的巨兽都在暴动,尤其是龙蛇类,正不顾一切地向阿瓦隆岛方向增援。”
“不少巨兽就近破坏,其中就有开云。西部的蛮荒山区、东部的海洋防线,世家子弟正源源不断开赴国门。”
茉晴露出笑意,说:“没准你的妹妹,现在就在华亭市防线哦!”
“……”
浮宁安心口剧烈一跳,不过心中的忧虑很快消散,从始至终脸上都是淡然的笑意,说:“那也挺好的,她在东方御敌于国门之外,我在中部建立全新秩序。”
“你不担心你妹妹?”茉晴踮起脚尖,凑近了观察浮宁安,他怎么永远都是这种云淡风轻的样子,真想看他破防一次。
浮宁安后仰撤步,拿起搪瓷水杯,倒上热水,说:“我妹妹自有妹夫关心,如果真到了危急关头,苏牧会把宁宁锁死在安全屋中。”
吹了吹滚烫的热水,小呷一口。
茉晴眯着眼睛,说:“你好像对巨兽的危害没有清晰的认识。”
“你这话说的。”
浮宁安看着土屋外的暴雨,说:“我从小在凡血家庭长大,能听到有关继血种的传闻,已经是得益于父亲首富与议员的身份。”
“你们把消息封锁得这么死,所有见到巨兽战争的凡血,都要被拉去抹除记忆。”
“我这样的凡血当然没见过。”
“心有怨气?”茉晴问。
“不。”
浮宁安说:“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战局不是我能改变的,就算有机会知道,我也并不会太过关心,尤其是现在这个档口。”
“苏牧已经严令,继血种不得参与云梦的战争,因此更加不需要关注。我现在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打赢这一场起义战争,消灭不愿意配合的士绅阶层。”
“同时,也是为国家探索另一种可能性。”
茉晴又问:“你不担心别人说你这样是在背后捅刀子?”
“笑话!”
浮宁安放下水杯冷笑一声,说:“世家、门阀对国策阳奉阴违时,不说背后捅刀子。士绅地主对下层吸血时,不说在背后捅刀子。”
“我们一反抗,就拿所谓的大义来说事。只讨论‘是什么’,从不多问‘为什么’。再说,巨兽战争士绅会出一分力吗?”
“序列战争的主力早就被苏牧摘出去,如果有世家子弟对黎明皇帝令阳奉阴违,会有人来收拾他们,这些人死不足惜,留着只会后患无穷。”
“我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
茉晴哈哈大笑,将一叠照片扔在桌上,说:“你这个人心可真够硬的,像是茅坑里的石头!”
浮宁安拿起照片,眼眸一颤。
照片里的女孩身披神影祝福、浴血奋战,她正是自己的妹妹浮宁宁,而站在妹妹对面的,是一团腐败、扭曲的破烂翼蛇。
大海已经一片漆黑。
她的脚下,密密麻麻的兽潮军队,正顶着火力冲击着开云国门。
浮宁安心中露出担忧,云梦在打仗,江南在赈灾,真担心这根紧绷的弦会突然断裂。
“苏牧那边……还好吗?”浮宁安关心地问。
茉晴摇摇头。
“无人知晓。”
“君主陵墓的中心区域,没有任何人可以靠近,哪怕是夜悼诗班的神官。神与神的战争,唯有神明才有观测的资格。”
“正如你说的,我们没有干涉的能力,耐心等待即可。”
“现在,打好云梦的战争,是你和我最要紧的事情。”
浮宁安扔下照片,点头同意,寻找歼敌的方案。
不能着急。
着急会输。
一定要看清楚,究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是敌人精心准备的圈套,不要在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中,迎来一场无可逆转的毁灭性失败。
因此,苏牧同样格外谨慎。
他拉住准备主动出击的夏沫,冷漠地望着那枚白色冰蛋,说:“等祂出来,这一次一定要一举消灭,不能再给归来的机会。”
“好。”
夏沫压抑着狂跳不止的心,望着四周两人心悸的一幕。
一条条象征污染与死亡的绸带,从黎明尘世的四面八方涌来,将空间扭曲成沙漏的象征,让力量汇聚陵墓的王座。
“我能感觉到,这些都是死去巨兽的孑遗。”夏沫说,“所有暴动的巨兽,既是在破坏黎明尘世,也是在自杀献祭。”
“献祭吗?”
苏牧看着那一条条飘舞在高天的污染带,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自己疏漏了某个重要关节。
“来人了!”
他心中忽然一惊。
“谁?”
夏沫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看见。
苏牧伸手敲击这个身边的涟漪,然后伸手一把攥住这道痕迹,使劲一拽,两道序列王权顿时激荡碰撞,惊起一圈圈爆炸。
“呵。”
帷幕之后的观察者不再隐藏,露出祂的踪迹,一位满头白发的盲眼老人,褶皱沧桑的皮肤上,布满岁月的侵蚀。
“奥丁!”
夏沫眼神一凝,没想到这位神王居然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在外防御的十六位君王似乎都没有有发现祂的存在。
是精神君王卡利古拉故意的!她立即想明白关键。
“别紧张。”
“我没有丝毫敌意,只是想看看这场战争的走向,你忙你自己的事情。”奥丁神情淡漠,示弱地后退几步,却并不打算离开。
“吼!——”
巨物的怒吼从海天交汇处传来。
夏沫转头看去,刚才的冰王座与冰蛋,泛出恐怖的序列灾厄,但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羽蛇神从冰蛋中出生。
蛋壳碎裂、空空如也。
“是圈套。”她说。
话音刚落,那座巨大的寒天陵墓动了,无数被囚禁的羽蛇疯狂蠕动,悍不畏死地撞击着彼此,撞出一道又一道毁灭。
“祂来了!”
苏牧右手一抓,序列金剑出现在掌心,剑锋挥舞之中,八座祭司神国在尘世显露祂们的神迹,撕裂尘世的帷幕。
奥丁耐心观察着。
高天的寒雪一层层推开,原本的黑暗天幕被浩渺星辰取代,绵延不绝的星光勾勒出一条盘踞的双翼龙蛇,正凝视着尘世中的皇帝。
“祂一直躲在天外?!所谓的陵墓难道只是个障眼法?”夏沫问。
“不算。”
苏牧说:“应该是借助陵墓吸纳的污染,让被污染的「教皇」神国侵入尘世,用以对抗我执掌下的八大祭司神国。”
“轰!”
话音未落,爆炸传来,君主的陵墓爆射出无数锋利的霜雪,苏牧立即挥剑,一轮金边黑日浮现在身后,焚烧无穷无尽的霜雪刀刃。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冷月倒悬在冰川之上。
高天传来温柔的挽歌。
“我本以为急于求胜的你,会不顾一切地砍向我的蛇卵,却没想到你比想象中的谨慎许多。我不出现,你不动手是吗?”
冷月在地,圣堂在天。
一道道莹白如玉的天阶从冷月延伸到圣堂,洞开的殿门中,一位十三四岁的白裙少女,赤裸着嫩足从星辰中走来。
她的身后,长着一对纯白的羽翼,莹玉双眸柔情脉脉,微笑地看着对立面的两人。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但却不是第一次见面。伊铂斯阁下,我诚挚地向您问安。”少女提起裙摆,优雅福身一礼。
既然称呼为伊铂斯,那么第一次见面,只能是黑龙抵达的旧日时间线。
“……”
苏牧面无表情。
夏沫心神震荡。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女孩,和现在的自己有六七分相似,再考虑到女大十八变,和当年豆蔻年华的自己大约有八九分相似!
简直比姐姐更像妹妹!
几如双胞胎!
此刻,围堵寒天黎明的八位深红祭司,均是一阵错愕的沉默,他们终于明白,主人是如何认出夏沫就是羽蛇神的继承人。
——居然是靠长相!
旧日时代,他们不是没见过「教皇」神主,只是从深红祭司的位格窥视神主,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真实样貌,因为神无相无形。
但是主人不一样,祂是从更高位格俯视,「教皇」神主在祂眼中毫无秘密可言。
奥丁:“……”
作为被侵蚀的神主,他看看新老两位「教皇」,同样一阵沉默,同时也想起一些被自己故意遗忘的往事,有关「独裁者」的记忆。
“我应该称呼你一声姐姐还是妹妹呢?”羽蛇少女狡黠一笑。
夏沫:“……”
“哦。”
她轻快俏皮,说:“严格算来,你应该叫我一声……母亲!而亲爱的伊铂斯阁下,您应该叫我一声岳母大人。”
苏牧:“……”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这无聊的戏弄,而是说:“我以为会遇见一尊不可见的疯蛇,却没想到是个半大的孩子。”
“亲爱的伊铂斯阁下,但就是这样一个半大的疯孩子,正谋求毁灭整个黎明世界,无论是尘世,还是神国。”
“你看。”
羽蛇少女竖起一根手指,指着头顶的一枚星辰,凌空向下一拉,浅笑嫣然:“星星正向您问安。”
浩渺的星海中。
一颗散发着紫黑灾光的残破星球,撞碎尘世的帷幕,向着苏牧砸去。
这就是她问安的方式。
“呼——”
寒风呼啸,夏沫拔刀,冲上前斩出纯白的圣光,一刀将污染的星星砍成两半,残骸坠向冰川上的陷阱。
苏牧注视着对方,问:“虽然拥有清晰的理智,但你现在依旧是存律的傀儡羽蛇神,而不是黄金黎明的神主「教皇」。”
“傀儡吗?真是伤心呢。”羽蛇少女歪着脑袋,指尖戳着酒窝,“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傀儡,我所行的路也是一条正确的路。”
“毁灭世界的正确之路?”
“哈哈哈……”
羽蛇少女放肆大笑起来,语气娇腻,说:“伊铂斯阁下,纠正一下,是肃清背叛的正确之路!您难道从未怀疑过祂吗?”
“如果祂真的公允,又怎么会从无可匹敌的位格,沦落成为你的囚徒?”
苏牧无言。
八位深红祭司吓了一跳。
奥丁沉思地皱紧眉头。
“伊铂斯阁下,您难道从未怀疑过祂的用心吗?别的我不说,您与夏沫小姐的恋情,可是祂一手扭曲而成的。”
羽蛇少女指着夏沫,说:“当初如果不是祂的干预,您现在的伴侣应该是宁宁,夏沫大概只是一个普通的战友。”
“……”
夏沫闻言心中生出恐惧。
“您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祂费尽心思撮合你们的真实目的吗?”羽蛇少女说,“如果是挑选皇后,1-2的候选人似乎更有资格吧?”
“她不过是区区「教皇」。”
“你们的身份、位格,从来就不匹配。所以,祂的撮合从来不是因为夏沫「教皇」继承人的身份。”
“既不是因为身份,又不是因为感情。”
“请问,亲爱的伊铂斯先生,您认为祂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