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清和阿泽悄无声息地滑过拥挤惶恐的人群边缘,迅速远离了那喧嚣与死亡气息弥漫的石厅。简清早已用一件顺来的深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又将衣领高高竖起,刻意改变了走路的姿态,显得略微佝偻而急促,与石厅内那个冷静镇定的“侦探”形象判若两人。
“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一转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廊道,阿泽便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问道,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后,“你的腰牌不是在哥哥那里吗?”
简清脚步未停,只飞快地撩起斗篷一角,露出腰间那块雕刻着龙纹的青铜腰牌。“说来话长,一位‘同事’临时借用的。”他指的是流云。
“这……不会惹人怀疑吗?”阿泽的眉头紧锁,“万一你那位同事也需要进宫怎么办?”
“不会。城门早已封锁,王城守备军的主力此刻都在宫墙之外戒严。没人能轻易进出。现在,只希望蔚辰能为我们多争取一些时间……”简清顿了顿,“只要找到石武,我们就能离开这个该死的漩涡中心了。”
“是啊。”阿泽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充满尘埃的空气,再次机警地环顾四周。廊道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骚动如同沉闷的潮汐。他伸出手,轻轻抓住了简清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按在了冰冷的石壁上。下一刻,他们脚下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微微蠕动——
几乎就在同时,两人感到脚底一空,周遭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瞬间模糊、扭曲、坍缩!一种短暂的、令人心悸的失重感和被强力拉扯的晕眩袭来。仅仅是一次心跳的时间,双脚再次踏上坚实的地面,周围的寒冷陡然加剧。
他们已置身于祭师塔附近一个隐蔽的角落。尚杬如同石像般一动不动地蛰伏在一尊破损的兽首石雕后,见到他们突然出现,眼中闪过一丝安心,但身体没有丝毫移动。
“那边怎么样了?”尚杬的声音如同耳语,几乎被风吹散,“我听到混乱的声响,有人低声议论……卢斯国王,死了?”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着不远处那座阴森高耸的祭师塔,“倒是那个大祭师,刚才带着式祈急匆匆地离开了,塔周围的防卫似乎也松懈了些……真是诸神庇佑。”
“我可不希望有什么神灵庇佑我们。现在我们能相信的只有我们自己!”简清迅速适应了传送带来的轻微不适,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通往祭师塔的路径,“蔚辰在石厅里拖着所有人的注意力,我们得快!”
尚杬不再多问,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卷略显陈旧的皮纸——正是式祈交给她的地图。她将其快速展开,指尖点在一个标记上:“那个刺尾貂魔药师,按照式祈所说,应该在魔药室中,就在我们此刻所站位置的正下方,深入地下大约二十米的地方。怎么样,阿泽,你能感知到确切位置吗?能下去吗?”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阿泽脚下的阴影便开始无声地蔓延。“兑”化作黑色菌丝,如同一股极细的黑色流沙,迅速渗入脚下冰冷的冻土和石砖的细微缝隙之中,向着大地深处探寻。
“祭师塔周围……布满了新的结界……”兑那非人的、直接响彻在阿泽脑海中的声音带着一丝凝滞,“古老而……阴冷……”
“能破解吗?”阿泽在心中急切地追问,额角微微见汗。
“这结界的阵法……哼,倒与我同源……”兑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嘲讽般的了然,“看来此地的操偶师们,与地狱的联系,比想象的更为紧密……但这反而……方便了我。”那无数延伸出去的、无形的“菌丝”仿佛找到了某种频率,开始以特定的韵律振动,如同最精密的钥匙探入锁孔。“找到了……一个突破点。”
阿泽立刻睁开眼,左右手同时伸出,紧紧抓住了简清和尚杬的手腕。“抓紧了!”他低喝一声。
下一秒,一股强大的、来自地底深处的拉扯力猛地攫住了三人!眼前的景象再次疯狂扭曲、塌陷,不再是简单的水平传送,而是仿佛被一股巨力强行拖入冰冷、黑暗、充满压迫感的大地深处!短暂的窒息感包裹而来,周围尽是泥土与古老石块的冰冷触感,以及结界被强行穿透时发出的、只有灵魂才能感知的尖锐嘶鸣!
几乎是在感觉心脏都要被压碎的刹那,那股力量骤然消失。
三人踉跄着稳住身形,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幽深的甬道。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们,这里的空气仿佛已经凝固了数个世纪,沉重而滞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刺肺的痛感。他们成功穿透了结界,踏入了祭师塔的地下领域,地图显示,这是通往魔药室最隐蔽的路径。
远处,摇曳的火光将甬道的尽头染上一片昏黄,伴随着模糊却嘈杂的声响传来:粗鲁的吆喝、玻璃与陶罐的清脆碰撞、液体沸腾的咕嘟声,以及间歇响起的、令人神经紧绷的轻微爆鸣,如同恶毒的耳语。
三人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将身体紧贴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如同阴影般一步一步向着光亮与声响的源头挪去。这甬道对于高大的龙族人而言或许略显狭窄,但对于他们三人来说却显得异常空旷,脚步声被刻意放轻后,几乎消弭在死寂的寒冷中。地面上,深深的车辙印记纵横交错,是常年累月运送沉重物料的车轮留下的痕迹。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轮子碾压地面的嘎吱声。火把的光晕从另一侧的拐角投射过来,一个拉长的、扭曲的推车影子先于其主人出现在石壁上,并且越来越近。
一个龙人仆役,佝偻着背,费力地推着一辆堆满不知名干枯草药和怪异矿石的小车,慢吞吞地走近。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浓白的雾气,沉重的脚步声在甬道中回荡。
就在他即将拐过弯,目光可能扫到三人的瞬间——阿泽感到脚下一股微不可查的流动!下一秒,三人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猛地向上一提,后背紧紧贴在了冰冷潮湿的甬道顶部。一层薄如蝉翼的“薄膜”如同最完美的伪装,将他们彻底融入了顶部的阴影之中,连呼吸声都被悄然吞噬。龙人仆役毫无所觉,嘟囔着抱怨着工作的艰辛,推着车从他们下方缓缓经过,车轮声渐行渐远。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三人才被那股力量轻轻放回地面,仿佛从未离开过。
”谢谢了,兑。“阿泽轻声道。
他们继续潜行,终于抵达了甬道的尽头。
眼前的景象令人瞠目结舌。
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洞窟展现在眼前,这里便是魔药室的真容。空气中弥漫着五颜六色、如同有生命的蒸汽,它们盘旋、扭动,散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复合气味——甜腻的花香骤然变成腐肉的恶臭,清新的雨土气息瞬间化为刺鼻的硫磺。巨大的坩埚蹲伏在烈焰之上,锅内沸腾着粘稠的、发出诡异光芒的液体。数十名魔药师在其中忙碌,不仅有身形高大的龙族人,还有许多来自不同种族的外族人,他们大多面色苍白,眼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傀儡,在监工的呵斥下机械地劳作。
“那个人!”尚杬锐利的目光穿透缭绕的蒸汽,锁定在昏暗角落一个瘦小的身影上。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手中的皮纸地图,上面式祈画的简笔画虽然粗糙,但那特征绝不会错——刺尾貂!与普通貂兽人外形近似,但尾巴末端那几根如同淬毒匕首般闪烁着寒光的尖刺,是独一无二的标记。
“能把他带来吗,兑?”阿泽在心中急切地发问。
“当然,主人。”兑的声音直接在阿泽脑中回应,带着一丝跃跃欲试,“但此地魔法师众多,能量场混乱而敏感。若我强行掳人,灵质波动极易被察觉。打草惊蛇,恐生大乱。”
“不对……”阿泽的眼珠飞快地转动,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我们或许……正需要一场混乱。你看看他们正在制作的这些魔药,怎么做才能最大程度地引发骚动……”
“简单!”兑的声音立刻变得兴奋起来,仿佛一个被允许恶作剧的孩子,“主人您看左前方那个龙人看守盯着的坩埚,里面那翻滚着、如同熔岩般炽热猩红的药剂。我只需让一滴……嗯,或许小半勺就好,让它‘意外’地飞溅到右前方那个鼠人学徒正在小心翼翼配比的硝石结晶粉末上……轰!那将不止是火花,而是一场足够美丽、足够响亮、足够让所有视线和尖叫都远离我们小貂朋友的‘盛会’!哦,我已经能闻到那迷人的混乱气息了!”兑的声音充满了久违的、搞破坏的激动。就连描述都变得“诗情画意”起来,至少,对于地狱恶灵来说,这描述的确是相当的“美好”。
“但是绝对不准故意伤人!”阿泽立刻在脑中严厉地重申,压过兑那危险的兴奋劲。
“啧……好吧,如您所愿。”兑的声音顿时蔫了下去,带着明显的不情愿。
计划既定。几乎就在下一秒,魔药室内异变陡生!
那名推着一桶滚烫的、散发着不祥红光的半成品魔药的龙人仆役,脚下突然一个极其突兀的、毫无征兆的打滑,仿佛踩在了一块看不见的冰面上!他惊呼一声,庞大的身躯失去平衡,手中的推车猛地向前倾覆!
“小心!”有人发出尖叫。
但已经太晚了。那桶炽热的、如同熔岩般的猩红药液,精准无比地泼洒而出,并非溅向附近忙碌的学徒,而是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径直浇淋在旁边一个工作台上堆积如山的、正在被仔细研磨的蓝色冰晶石上!
嗤——嘭!!!
先是一声剧烈到刺耳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般的疯狂反应声!紧接着,并非巨大的爆炸,而是一连串密集、急促、耀眼夺目的彩色闪光和爆鸣!瞬间,一股浓密烟雾轰然升腾而起,迅速填满了大半个魔药室!
“该死!”
“我的眼睛!”
“稳住!快灭火!不,先散开!”
“你这个笨蛋,这哪里是火,这是水蒸气!”
“是哪个蠢货干的好事?!”
尖叫、咒骂、呛咳声、以及各种魔药因意外混合而发出的噼啪怪响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机械劳作声。整个魔药室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极度混乱的恐慌之中!视线被完全遮蔽,监工们的怒吼被淹没在一片慌乱的嘈杂里。
完美的骚乱,如期而至。
刺尾貂还愣在原地,下一秒,他周遭的世界骤然被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吞噬!仅仅两秒,光亮重现,但他已不在喧嚣的魔药室,而是身处一个逼仄、冰冷的石质空间。面前,是三个完全陌生的身影,他们的脸在唯一一支火把跳跃的光芒下显得影影绰绰。
“你们是谁?!这……这里是哪里?!”刺尾貂惊惧交加,猛地向后缩去,脊背撞上冰冷的石壁。他的尾巴本能地高高翘起,末端那几根锐利的尖刺“唰”地完全张开,闪烁着冰冷的寒光,让他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符合其名的凶悍模样——尽管那双圆睁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慌。
这里不再是那条宽阔的甬道。就在刚才那极短的黑暗瞬间,兑悄然在厚重的墙壁内部侵蚀并开辟出了这个仅容几人站立的狭窄空间,完美地隐匿了他们的存在。
“别紧张,我们对你没有恶意。”尚杬将火把稍稍拿远,让自己的脸庞显得柔和一些,声音压得极低,却尽力保持平稳温和,“我们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知道一位名叫石武的猎魔人,他现在何处?”
“不!”刺尾貂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我不认识他!从来没听过!求求你们,放我走吧,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蜷缩起来,尾巴紧紧护住身前,尖刺微微颤抖。
“冷静!”简清上前半步,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无论你在这里经历了什么,恐惧了什么,我们并非你的敌人。我们只想找到失踪的朋友。作为你提供信息的报答,我们可以带你离开这个地底魔窟,给你自由。”他刻意强调了最后两个字。
“离……离开这里?”刺尾貂眼中的惊恐如同潮水般稍稍退去,一丝微弱却炽热的渴望之光挣扎着亮起,他难以置信地重复着,“你们……真的能带我走?”
“没错,只要你告诉我们,石武到底在哪里?怎样才能找到他?”阿泽急切地追问,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那抹渴望的光芒闪烁了一下,随即迅速黯淡下去。刺尾貂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猛地瘫坐下来,皮毛显得灰败不堪。“怕…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他的声音干涩而绝望,“我……我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
“什么?!”尚杬的声音瞬间拔高,火把在她手中微微颤抖,她努力压制的焦虑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他不在魔药室?”
“是……几天前,他确实还在。”刺尾貂深深叹了口气,尾巴无力地垂落在地,“但是,有一个晚上,大祭师亲自来了……他直接带走了石武,进了最里面那间的熬药间。”他的声音开始发抖,仿佛重新陷入了那夜的恐惧,“我……我当时正好推着药材车经过门口,不敢停留,却偏偏……偏偏听到里面传来一些……一些动静……”
“你听到了什么?说!”尚杬几乎是在低吼,简清不得不伸手轻轻按住她的手臂,示意她控制情绪。
刺尾貂吞咽了一下,艰难地继续:“其实……早在那之前很久,石武的神智似乎就已经不清醒了。像个空壳子,只会按照命令做事。我后来才偷偷听说,原来大祭师,是操偶师家族的人,他们最拿手的,就是把活生生的人做成听凭摆布的人偶……”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最可怕的是……据说即便变成了人偶,自己……自己也根本意识不到……”
简清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想起了奎里——那个被白灵制成傀儡却浑然不觉的可怜人。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背爬升。
“你是说……石武他……已经被做成了人偶?”阿泽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刺尾貂沉重地点了点头。“石武调配魔药的本事其实很普通。但他是个猎魔人!他的血脉注定他一定会许多强大的魔咒,虽然他……他似乎一直在刻意隐藏这个能力。大祭师把他做成人偶,就是想彻底掌控他这份与生俱来的力量,据为己有。本来……事情就该是这样的。”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恐惧,“但是……就在那天晚上,大祭师不知为何,突然翻看了石武那点可怜的行李。然后,他注意到了里面的一瓶药水……”
“化形药水,”简清沉声道,他想起了昨日与能猫那场风险极高的秘密会面所交换的情报,“能让他暂时变化成龙人形态的药水。”
“没错,但还有更重要的……”刺尾貂的声音开始剧烈地发颤,那晚的记忆让他如坠冰窟,“是一把匕首!”
“乘黄交给石武的龙角匕首!”尚杬脱口而出,“那匕首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那匕首具体有什么用……”刺尾貂的牙齿开始打颤,“我只听到,大祭师从石武残存的记忆碎片里得知,这匕首,还有另外一把……”
另一把就在虎落身上!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简清、阿泽和尚杬心中同时炸响!三人交换了一个震惊而沉重的眼神,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狭小的空间。
“可是……可是即便被做成了人偶,石武……石武竟然死死守住了另一把匕首下落的记忆!就好像在他彻底失去自我之前,他用最后的力量,对自己施了一个极其强大的遗忘咒……”刺尾貂的声音带上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敬畏,“所以,大祭师没办法了,他……他强行解除了石武身上的一部分人偶禁制,暂时恢复了他的一些神智,要严刑逼问……”他的话语被一阵剧烈的颤抖打断,“我……我听到了……听到了石武从那房间里传出来的惨叫。那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但不管遭受怎样的折磨……他……他就是一个字也不说……最后……”
“最后怎么样了?!说啊!”尚杬再也忍不住,扑上去抓住刺尾貂瘦弱的肩膀用力摇晃,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决堤而出,在她沾满灰尘的脸上划出清晰的泪痕。
“最后……”刺尾貂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细若游丝,“大祭师拿起了那瓶化形药水……往里面又加入了别的东西……几种……几种颜色非常可怕的魔药。然后,他强行撬开石武的嘴,把那瓶变得漆黑冒泡的东西,全都灌了进去……”他剧烈地喘息着,“没多久,里面的惨叫声变了,变成了一种……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恐怖的……嘶吼和咆哮……然后……我……我看到门上的窗户……投下了一个巨大、扭曲、非人的阴影……非常非常大……再然后……里面就彻底没声音了……”
他瘫软下去,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第二天,石武就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了。他可能……可能已经死了吧,被那可怕的药水,或者,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不——!!!”
尚杬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仿佛灵魂被彻底撕裂的尖啸,猛地松开了刺尾貂,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她蜷缩起身体,脸深深埋入掌心,发出压抑不住的、绝望到极致的痛哭声,那哭声在这狭小的石穴中发翁,罩在简清和阿泽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