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咬金看着陈森沉思的模样,思索片刻过,稍微一抬手:“我倒是觉得,团练没说错,只是,眼下各方牵扯,要没什么争斗的导火索,恐怕这场汹涌暗流,还会持续许久……”
“你是要主动掀起战争吗?”一听这话,陈森眼神瞬间凌厉,眉头飞起,凝目如剑。
赵咬金没想到对方的反应这么大,一时间,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好含糊其辞:“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又喝了一口茶的青冥子,见赵咬金吃瘪,思忖片刻,缓慢地开口:“义仁团,建立之初,便是为了摆脱联盟的压榨,彼时,各方宗门私斗剧烈,这才给了那个正道联盟的可乘之机……如今正道联盟式微,潜云宫,神清阁,天云派……六个顶梁柱,已经去了一半……余下的三者,广陵宗,幻乐宗,玉林宗,和蕴雷宗相互拉扯,无暇他顾……正是暗中联合各中小宗门的好时机……”
“可团练义薄云天,想为平民出头,义仁团也愿意为团练俯首……只是,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倘若接下来四宗相争百年,我们也要徒劳耗费这么多的光阴吗?
再说,长痛不如短痛,等他们各自修身养息,养兵蓄锐之后,再来争权夺利,掀起大战,恐怕生灵涂炭,为祸更甚……而且,局势瞬息万变,发展到了那个时候,还有多少人心向着我们义仁团,这可不好说了……
倒不如我们事先出手,掌握了主动权,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在四宗联合讨伐神剑山的时候,正道联盟里面的中小宗门就已经生出一些‘大厦将倾’,‘江河日下’,‘衰败之相’的想法……频繁的讨伐,自残的大战,让修行者对正道联盟逐渐失望,彼时人心所向,义仁团趁虚而入,这正是上下承接,火中取栗的好时机!所以那个时候,义仁团收复旧部,收纳新人,干的是热火朝天,不亦乐乎。
可谁曾想,大战这么快就结束了呢?
尝到甜头的青冥子等人,当然不甘心于此:
“苦一苦百姓,换来的是以后大安宁,等到那时,盛世降临,百姓安居乐业。
我看,团练,这件事情,是可行的……”青冥子一脸正色地说道。
陈森脸色微变,他没曾想,局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这才短短一个多月,权力……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他当然知道,随着权力的复苏,总有一些人抵不住侵蚀,想要吃下更大的战果。
可是一口是吃不成大胖子的,很多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是得陇望蜀,想要一步登天。
义仁团……甚至还没恢复到顶峰的时代,就已经有人想着更美好的以后了……
“你们也许没听过一句话……”陈森叹了一口气,看着远方的湖面说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即便一开始我们的理念是好的,我们都不一定能够坚持下去……而我们如今距离开始,也不过才迈出一小步,你却已经有了这种想法……莫非,你当真以为,于慌乱之中取得人心者,便是不可更易的吗?”
赵咬金听到这话后,和青冥子对视了一眼,俩人的眼中皆有不明。
“或者我该说得更加仔细一些……如果真有一天,义仁团已经成长到了藏匿不住的时候,你们将要遇到的对手,便是今日拱火的对象……你们以为,玉林宗,广陵宗……甚至是最后必然要面对的蕴雷宗,他们这几个老牌势力,如何会输给我们?”
“……”
“……”
“战火一起,你我怕也变成了别人棋盘里的棋子……不要觉得自己有多聪明,如今我们能够游刃有余,不被那些顶尖势力盯上,不是我们有多高明,而是我们太弱小了……你们必须正视这个事实!”陈森眼中迷离,似乎陷入回忆。
当年佛家不强大吗?
可为什么还会被压在邯州?
“在一步一步成为庞然大物的时候,我们必然会进入他们的视野,由暗转明,届时,所有的阴谋诡计,明枪暗箭都会如约而至……我们拿什么去接?”
“我们除了会陷入这名为权谋的漩涡之中,永远无法脱身之外,我们别无他法……”
这是一件很悲观的事情,也是一件并不难以想象的事情。
或许赵咬金俩人都可以推算出,但偏偏又不想承认……
毕竟……大家都是这么来的,那就这样一起这么过去,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喊出怜悯百姓,庇护黎民的口号,不过是挣出个大义的名头罢了。
有了大义,才更好的支配他们,压榨他们,不是吗?
难道说,和其他门派斗争的时候,那些门派无所不用其极,我们却要像个谦谦君子一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因为遵守着那些莫名其妙的戒律,而被其他门派吞并吗?
这一点都不合理吧?
青冥子光是想到这里就觉得有些头疼了,他急忙灌了一口茶汤,装作轻松的笑道:
“团练,没这么严重吧,你说的这件事情也太过遥远了……”
赵咬金没有说话,但脸上带着几分不可置否表情,显然他是认同这句话的。
“这就是小宗之见……”陈森评价道。
青冥子有些不服气了:“团练,我青双宗的门派固然不大,可我自认为道行不低,倒也谈不上是小宗之见吧?”
看着这家伙脸上那颇有怨气的样子,陈森轻笑一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口中的小宗之见,指的是各门派之间,为了自家的利益,罔顾他人的发展,从而掀起斗争,私斗成风。”
赵咬金倒是听懂了:“团练的意思是,我们有着严重的门派之别?”
“正是!”
青冥子皱眉问道:“可法不轻传,道不轻授。
若无门派之别,天下之道,何来高低贵贱?若没有高低贵贱,纲常伦理,世间法则……那岂不是乱套了吗?”
“是啊,是啊!乱套了!”陈森笑着:“正道联盟剥削宗门,宗门剥削散修,这是一条完整的阶级,但你们别忘了,这最底下的,不是什么宗门,也不是什么散修,是百姓啊!”
“你们要争上游,可那几个老牌势力在那,你们凭什么争得过他们?
义仁二字,失去任何一个,义仁团又能撑得过多久?
在我看来,义仁团之所以分崩离析就在于此……倘若把一个宗门比喻成一个大家族,老爷子还在的时候,大家都能和睦相处,老爷子死了,便各自成家,又要分家产,又要闹人脉……”
“所以我说这是小宗之见!”
“即便有一天,义仁团踏入了大陆顶尖的势力……也终会有分崩离析的时候。仁义不在,这是失去了立足之基,处世之本。”
青冥子心里面有些烦躁了:“可在这种世道讲仁义又有什么用?”
这句话早已有了答案,陈森长叹一口气,意味深长地回道:“人心啊!好好想一想吧,两位,当别人都在打仗的时候,就我们在安抚百姓,善待子民,当别人都在为权力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我们在传道授业,克己奉仁……我们对百姓尚且如此,那么对伙伴呢,对盟友呢?”
“当大家伙的聚拢过来,当志同道合的人拾柴聚薪,我们最终才会强大起来……到了那个时候,即便真的应对上了那些强敌,无论正道联盟,还是蕴雷宗,哪怕将我们打残了,打破了,打败了,打散了,但天下人的心中,都会记得义仁团……”
“在实力上,我们是远远不如那些老牌势力的,但是要赢得人心,只要赢得一次人心,义仁团就不会失败!即便我们都身死,只要团里面有一个人会记得我们的理念,把我们的理念传出去,义仁团就不会被灭……”
“战力上不足,这是暂时的,它甚至可以通过阴谋,通过诡计去针对,去把差距抹平,可人心上不稳,这是你再强的战力,也无法扭转的颓势……”
陈森回忆六鸣寺的经历,把那些年自己思考的得失,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赵咬金眼里闪过了迷茫,他思考良久,忽然问出一句:“可倘若有人也学我们……”
陈森答道:“那不就是我们的盟友吗?”
“……”
赵咬金不说话了。
青冥子脸上神情复杂,他脑袋简单,但是总感觉这就是在大锅饭里掺入了一坨屎。
要么大家一块吃,要么你们看着我吃……
本来作为修行者,大家一起打打杀杀,压榨压榨百姓,凌虐凌虐平民,这样保持自己的优越感就好了。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稍微对那些泥腿子好一点,他们就会为自己卖命,对自己感恩戴德……
可是你这样搞了以后,那些泥腿子的心,全部落到了你的身上,大家就算做再多的成绩,也比不上你……那还搞毛啊?
赵咬金沉默过后,忽然开口说道:“你这是要掘根?”
陈森没有回答,径直说道:“道长魔消,这是自然的规律变化,看不清楚这一点的,总有一天会被扫进历史的尘埃……哪怕是曾经贵为第一剑宗的神清阁,也难以脱离这个下场!”
“义仁团可不是神清阁,从来都没有试错的机会,只失败过一次,就分崩离析……这是你们都知道的!”
赵咬金愣住了,他的推算能力无双,江湖人称神算子,称他为赵半仙。
他曾经算出,天下终归义仁团,但是没想到这个义仁团,不是宗,不是派,不是门,而是天下!
赵咬金沉默良久,话道:“只要开了这个头,我们都会不得好死!”
青冥子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太荒唐了,怎么可能说轻易就能获得一个盟友呢?
思想还停留在上一个层面的他,下意识问道:“是吗?”
陈森笑了。
赵咬金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