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景仁宫传来喜讯,皇后赫舍里氏诞下皇长子,玄烨赐名承祜,寓意承天之祜。
未过两月,那拉庶妃亦诞下二阿哥,命名承瑞,盼其祥瑞安康。
满宫上下尚沉浸在双喜临门的喜庆中,上天却猝不及防开了场残酷玩笑——两位阿哥皆在襁褓中染疾,未满三月便双双早夭。
乾清宫的烛火彻夜未熄,却照不暖殿内死寂的寒气。
玄烨将自己关在殿中,除了上朝理政、批阅奏折,其余时辰便枯坐于龙椅上,目光焦着在空荡荡的摇篮,周身笼罩着生人勿近的沉郁。
后宫,自两位阿哥夭折后,他已有整整一月未曾踏足。
“皇上,敬事房的刘总管在外候着,请示今晚的翻牌子事宜。”
梁九功躬着身子,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着地面,生怕惊扰了龙颜。
玄烨手中的朱笔猛地一顿,一滴鲜红的墨迹在奏折上晕开,如同心头淌下的血。
他头也未抬,语气冷得像殿外的冬雪:
“没看见朕在忙吗?”话锋陡然一转,带着压抑的怒火,
“梁九功,你的差事当得是越来越好了——连朕此刻的心思都揣摩不透,留你何用?”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梁九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咚咚作响,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他跟随玄烨多年,从未见皇上如此消沉,两位阿哥早夭,最痛彻心扉的莫过于这位年轻的帝王,只是帝王的尊严不允许他肆意流露悲恸。
磕了数下,他忍不住抬眼,透过模糊的视线望向龙椅上的身影,眼底满是焦灼与心疼,
“皇上,龙体为重啊!两位小主子在天有灵,也不愿见皇上如此糟蹋自己……”
“闭嘴!”玄烨猛地打断他,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
“朕的儿子,朕自己知道疼!用不着你多嘴!”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
“太后驾到——佟妃娘娘驾到——”
玄烨身形一僵,缓缓直起身,脸上重新覆上一层冰霜。
佟太后身着明黄色镶貂皮宫装,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佟妃,一身桃红色宫装,鬓边簪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神色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雀跃。
“玄烨,额娘来看你了。”
佟太后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玄烨转身,对着佟太后深深一揖:“儿臣参见额娘。”
语气平淡,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应付一场寻常的礼仪。
佟太后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眼底的青黑与憔悴上,深深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两位阿哥早夭,额娘知道你心里像被剜去了一块肉,日夜难安。
可你是他们的阿玛,更是大清的皇上,是天下苍生计托的君主。
你若垮了,这江山社稷怎么办?那些依附于大清的百姓怎么办?”
玄烨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声音低不可闻:“儿臣谨遵额娘教诲。”
他这般说着,可那紧绷的肩背、紧握的双拳,都昭示着他并未真正听进去,只是在敷衍。
佟太后何等精明,自然看穿了他的心思,眉头微微一皱,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哀家知道你心里苦,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你总得为大清的将来着想,为皇室开枝散叶着想。今日,就让佟妃留在这里陪你吧,她性情温婉,也能替哀家好好照料你。”
这话说得不容置疑,带着太后的懿旨威压。
玄烨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佟太后脸上,见她神色决绝,知道此事无法推脱。
他沉默片刻,终究是淡淡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冰冷:
“全凭额娘做主。”
一旁的佟妃闻言,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眼底的雀跃再也掩饰不住。
她连忙上前一步,对着佟太后和玄烨福身行礼,声音甜糯:
“臣妾谢太后恩典,谢皇上体恤。臣妾定会好好侍奉皇上,为皇上分忧解劳。”
玄烨却并未看她,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桌上的奏折,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一场不得不应付的差事。
佟太后看着他这副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着佟妃使了个眼色,便转身带着宫人离开了乾清宫,将这殿中的空间留给了这对帝妃。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佟妃略显局促的呼吸声。
她看着玄烨冷漠的侧脸,心中既有得偿所愿的喜悦,又有几分难以言喻的不安。
佟妃攥着绣帕的手指微微泛白,小心翼翼地挪到玄烨身后。
她望着帝王紧绷如弓的肩背,声音柔得像浸了蜜的温水:
“表哥,你批阅奏折这么久,肩背定是酸了,我给你按按吧?”
话音未落,她的手便探了过去,指尖刚要触到玄烨的明黄常服,却忽然借着俯身的动作,悄悄用指腹蹭了蹭他的衣领,带着几分刻意的亲昵。
玄烨的眉头骤然拧紧,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般,猛地侧过身,避开了她的触碰。
他的目光落在佟妃身上,从她鬓边摇曳的赤金点翠步摇,到她身上绣满缠枝莲的桃红宫装,再到她腕间叮当作响的银镯,每一处艳丽都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
积压多日的悲恸与烦躁瞬间被点燃,怒火轰然涌上心头,声音冷得能淬出冰:“放肆!”
佟妃被这声厉喝吓得浑身一哆嗦,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呆愣愣地看着玄烨,眼里满是错愕与惶恐,连绣帕都掉在了地上。
“宫中两位阿哥方才早夭,满宫上下尚在素服守丧,你倒好——穿得这般花枝招展,簪金戴银,是给谁看?”
玄烨的声音越来越沉,带着压抑的痛楚与愤怒,
“你眼里,究竟有没有这两位早逝的皇儿?有没有朕,有没有这大清的规矩?”
“表哥……我……”佟妃嘴唇哆嗦着,眼泪唰地涌了上来,委屈得浑身发抖,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穿得喜庆些,让你看了能开心点……我没有不敬两位小主子的意思……”
她越说越急,声音哽咽,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全然没了方才的雀跃,只剩被训斥后的无措与慌乱。
玄烨看着她泪眼婆娑、楚楚可怜的模样,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
他何尝不知道,表妹自小与他亲近,此番也是一片好意,想替他排解忧愁。
可他心中的伤口太深,失去孩子的落寞与痛楚像潮水般将他淹没,实在容不得半分热闹与亲昵。他别过脸,
不忍再看她这副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疏离:
“朕知道你是为了朕好。”
佟妃眼中刚燃起一丝希冀,便听玄烨继续说道:
“只是朕此刻心绪不宁,实在无心顾及其他。
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宫休息吧,朕还有奏折要批。”
他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奏折上,刻意避开了她的视线。
佟妃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望着玄烨冷漠的侧脸,满心的欢喜与期待都化作了沉甸甸的失落。
她咬了咬下唇,强忍着哽咽,弯腰捡起绣帕,轻轻擦了擦眼泪,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都听表哥的……臣妾告退,皇上也早些歇息,莫要太过劳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