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苴咩城内,宫殿巍峨宏伟,阁楼鳞次栉比,可王宫中脚步声沉重而急促,宫人们再不管什么礼仪规矩,无头苍蝇一般乱蹿,宫中乱作一团,甚至还有宫人为了一个花瓶,一张画大打出手,就为了出宫之后还有傍身的东西。
宫门大开着,宫墙上的士兵早不见了踪影。
王城再没有往昔的辉煌庄严。
大殿里,段氏皇帝坐在台阶上,他头发散乱,衣着不整,整个人都失去了精神气,短短半年多的功夫,王室基业成了一场空,前方的线报从三日一次,变成五日一次,再到半月一次。
阮军攻城掠地,而他的将领们却连抵抗的能力都没有。
无论他如何带着王城的百姓节衣缩食,掏出自己的内库去补贴前线,仍旧挡不住阮军的步伐。
阮女……恶鬼一般的存在。
段氏江山,毁在这个人的手里,他却连叫冤都不知朝哪里叫。
段氏的祖宗都是硬骨头,宋国势大的时候,他的祖宗也没有向宋国称臣!大理从未屈膝侍人,即便对着中原自称王而非帝,但他们从未和宋国有过什么藩属关系。
侍人劝道:“陛下!逃吧!”
这侍人也衣衫不整,发冠也没了,此时跪在台阶下,眼含热泪地劝道:“南下!咱们南下!只要您还在,祖宗的基业就还在!”
“什么基业?”皇帝状似疯癫地喊道,“没了!全没了!南下?你当我是傻的?!没了兵,南下有什么用?!皇帝做不成了,去做村长吗?!”
侍人一抹眼泪,他爬起来,又是大礼参拜:“陛下!保重!”
陛下要死国,他不肯死,为着一口饱饭进了宫,自幼受人欺辱,虽然在陛下身边过了几年好日子,但这点好日子,不足以叫他陪陛下一起去死。
侍人跑了出去。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皇帝一个人。
后宫的妃子们也跑了,她们得了信,眼看宫里乱了,自带着亲信跑出去,回娘家去,要是娘家人不见了,那就到庙里去——在她们心里,去了庙里有菩萨保佑,看在神佛的份上,阮兵总不会在佛堂前大开杀戒吧?
到了这个时候,皇帝真成了孤家寡人。
他就这么漠然的坐着,想起自己刚登基的时候,又想起官员们劝他南下的时候。
他不肯逃,不肯走,他不肯当段氏的罪人,只叫官员们护送太子南下,他自己留守这必将被攻破的皇城,当年登基时,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成为亡国之君。
阮军过来时,他心里除了愤恨,还有委屈。
凭什么呢!凭什么挨打的是大理呢!这些年他们也没有染指过中原,只过自己的日子,就是对阮地,虽然没什么交集,但也算是恭敬的,起码阮商到大理来,也没卡过脖子不是?
皇帝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他没做过什么昏君之流的事啊!他也勤政,也安抚百姓,若说该亡国,那宋国不该先亡吗?怎么就轮到他了?
昏君都能有几十年的国祚,他连三十年都没还有啊!
可这世道就是不讲道理,他扯过头发,又哭又怒,偏偏精疲力竭之后,还是只能坐在这里,等着阮军踏进王宫,身边的侍人宫女都跑了,这些曾经嘴里说着能为他死而后已的人,真的事到临头了,都想要保命。
只是那些食君之禄,手握权柄的臣子们都跑了,他又如何苛求这些奴婢?
可要他自缢,他也不肯,就算要死国,也难以自己动手。
他就这么呆呆的等着,阮军已在城外,将领们能抵抗几时?或是不加抵抗,直接就投了?
前头投降的官吏将领那样多,也算是开了个“好头”。
外头的吵闹声越发的大了,可等到黄昏时分,那些吵闹声便都消失了,宫里头什么也不剩,只有一些老宫人们留着,还如以往般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他们在宫外没亲人了,出去了也不晓得去哪儿,在宫里待了半辈子,那便还待着吧!死了也算解脱了。
这个皇宫,头一回这么安静,就跟死了一般。
直到外头火光亮起,脚步声隆隆,皇帝才站起来,他晓得到了最后关头了,于是整理起自己的衣冠,他是个皇帝!活着是皇帝,死的时候也该当是个皇帝!
他一下午想了许多死法,等阮兵进来,他拔剑自刎——这是个英雄的死法。
触壁不行,脑浆迸裂,太丑了,不体面。
上吊更不成,他没见过吊死鬼,但知道吊死的人吐老长的舌头,屎尿齐出,更丑!
如此一来,自刎倒是漂亮的死法,也符合皇帝的身份。
就这么办!
皇帝回到后头的宫室里,找到一柄佩剑,这剑是先皇赐给他的,他一向很心爱,剑柄上还有点缀的宝石,不知是哪个能工巧匠打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漂亮极了,只是他没有用剑的时候,这剑就一直挂着。
“你是好剑,可惜明珠蒙尘。”皇帝爱惜的拂过剑身,“不过今日我用你,好叫你不必一生是个玩物,人是一生,剑也是一生,活到头了,总得当一回利器。”
他提着剑,仿佛恢复了一点神采,没人给他梳妆,他就自己吐了唾沫在手上,将鬓角的碎发抹上去,衣裳穿的不妥帖,那就不穿外裳,只穿里头的单衣。
收拾妥帖之后,皇帝回了大殿,坐到了皇位上。
外头的脚步声更大了,那刺目的火光近在眼前。
大殿的门被推开,先进来的是个咋咋呼呼的小兵,殿内没有点灯,小兵刚进来还在朝外头喊:“可算找着大殿了!这皇宫还真不小!就这么大的地盘,真就像模像样,怪不得还算是个大国。”
外头的人也喊:“你可小心些吧!黑灯瞎火的,小心有人放暗箭!看好你的枪!”
皇帝愣了愣,对啊!他怎么没想拿上弓箭,死之前带几个阮人走呢!
哎呀,全想着怎么死才漂亮去了。
但现在没有弓箭,他就只能这么傻坐着。
几个小兵拉开了大殿的门,火把一照,这才照到了皇位上的人。
他们站在原地,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皇帝,终于有人打破了沉寂:“你谁?姓甚名谁?!”
皇帝气得想笑:“我姓段!大理段氏!此间的主人!”
小兵们互相看看,都不太拿的准,其中一个说:“你说你是就是了?”
皇帝气得要发狠:“我坐在皇位上!”
小兵:“……不就是个位子吗?你现在下来,我也能坐,咋能证明你是皇帝?”
皇帝气得要犯心疾:“荒唐!这儿是皇宫,只有皇帝能坐皇位!你们的长官呢?!几个小兵也能来探大殿?!”
“天黑了嘛,我们也不识得你们这皇宫的路,你们皇宫还不小呢!不晓得花了多少民脂民膏。”
皇帝气道:“放屁!都是祖宗基业!”
小兵们已经派人去喊长官了,剩下的人也不直接进大殿,就在门口守着,竟然还有心情和皇帝说话:“我们懂,都懂,祖宗搜刮的嘛,搜刮了大头,你再搜刮小头,反正该花钱的地方都花的差不多了。”
皇帝:“阮女呢?她来了吗?”
几个小兵笑:“打个大理而已,阮姐都要来?那我们是什么?白吃饭的?”
皇帝更气了:“我大理也不比别国差在哪儿!”
“所以嘛,别国也没几个能让阮姐亲自去的。”
“你渴了没?我们这会儿不能进去,你要是渴了,自己找水吃。”
“还是点个灯吧,我都怕我们进去的时候漆黑黑的,你突然蹿出来,咱们把你给崩了,这多不好。”
“就是就是,好歹是个皇帝,我还没杀过皇帝呢。”
皇帝:“……一群泥腿子!!!”
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