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目和老师们顺着打仗的线路进入大理,她们如今已然很有经验了,能被派过来的都是最老的一批女吏,反而是老地盘,都是新人在守了,她们进入大理后并不忙着治理民生,而是先统计户籍,而后给孤寡弱小送保户粮。
接下来就是维稳,宵禁是必要的,接着就是开始以街道为单位,组织人手去修路搬砖,清扫大街,拆掉一些破旧到无法住人的老屋。
一些还能住人,但也摇摇欲坠的屋子需要翻修——官府会给里面的住户一笔钱,叫他们搬走,这屋子翻修后就是官府的了,若是还想住也行,翻修的钱官府不出,但必须得修,怕倒了砸死人。
乡村暂时是不管的,人手不足,等吏目们摸清了城镇,勉强学会了土话,或是当地人考上了吏目,才会到乡村去。
吏目们虽忙,忙中却有序,都是做惯了的事。
更何况大理的百姓一直以来都算是“沐浴王化”,这就比许多地方好了,没有经过皇权,百姓反而更不好管理——有皇权就有王法,别管多离谱的王法,至少百姓知道要尊法。
从阮军出兵到大理安稳下来,一眨眼,又是一年多过去。
吏目们总算是将城镇理清,开始朝乡村探出触角。
与此同时,思播等地的番族也感受到了阮地带来的变化。
大理如今也是阮地了,还有了个新名字,叫云南。
至于为什么叫云南,吏目们也说不上来,实在问急了,也就是:“在南边呗,有云,就叫云南了。”
倒也有较真些的说:“在云山之南,自然就是云南啰。”
虽说人们口头上还叫云南为大理,但书面上的名字已经改了,若要口头也改过来,估计还要花费不少时间,不过云南易主,感受最大的还是思播等地的番族,他们发现从云南过来的汉人多了,也有原本生活在云南的各族人。
有些是大族,在阮军打去之前就跑了,带着族人到思播等地定居。
也要抢地——不知和当地番族打了多少场。
一旁的云南秩序稳定,欣欣向荣,倒是思播等地,汉人走了,好日子却没来,地盘争得比以前还厉害,人命的消耗更大。
就这么短短一年多的功夫,土司看着苍老了许多,二十出头的人,鬓边却早生华发。
她坐在火堆旁,失去左臂的弟弟脸色苍白的取下兽皮帽,他抿着唇,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说:“姐……想想办法吧,不能这样打下去了!”
“我想不出办法。”土司抓了把自己的头发,带下来了十几根,她把手里的发丝甩到火堆里,看着它们烧成灰,“阮军没进来,白族人倒是来了,带着多少东西?刀剑都比咱们的锋利,人家还有甲!徭人都躲着他们走,山下的地……去了收了一回粮,明年不知道还能不能收,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土司用手捂住脸,闷声道,“我们的人出不去,他们也不肯和我们做生意,寨子里没多少盐了……”
她们没有卤井,也没有盐湖,想要盐只能下山去和汉人交易,也会有同族贩货,她们自然更愿意和同族交易,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也只能派人下山,找和族内有姻亲关系的汉人。
山上山下有时候也不是那么泾渭分明,总有一些族人因为因缘巧合下山,在山下成了家,成为了汉人媳妇或汉人女婿,但也一直与山上有着往来。
但随着汉人离开,这些族人也离开了。
他们就算愿意被压榨,也没人来压榨他们。
换不到盐,族人就没力气,就打不动,就会死。
土司站起来:“我去找阿勇。”
小弟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眼自己断掉的那只胳膊。
自从失去了左臂,他就不再参与打猎了,他也不怎么会种地,只能在家里做些杂活,靠姐姐养着,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何处,姐姐还没成婚,但等他们都老了,侄子侄女会愿意养他吗?
哪怕他是土司的弟弟,但这个身份不值钱,土司自己都吃着缺盐的饭菜,族人里没人会愿意让女儿和他成婚。
未来毫无保障,谁也无法理解他的恐惧。
土司在田地里找到了阿勇。
阿勇的父母向她行礼,她摆摆手,冲刚站直的阿勇说:“跟我来。”
族人们看着阿勇和土司一起离开,有人小声说:“阿勇运气真好……”
阿勇的运气确实好,他不是族老的儿子,也不怎么聪明,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有力气,老实,不爱说话,只会埋头干活,打仗的时候也肯冲在前面,脸上一道刀疤从额头横穿到下巴,差一点就让他瞎掉一只眼睛。
但也因此,成为了土司的亲信。
“打不下去了。”土司很沉稳地说,“没盐,族人们就没力气,再没有盐,他们就要闹了。”
阿勇低着头,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找自己说这个,土司没有办法,那他就更没有办法了。
所以他老实的沉默不语,因为心里清楚,土司只有让他做事的时候才会来找他。
“有件事要你去做。”土司咬着牙,似乎也刚下定了决心,“我们得先活下去,无论谁到了这儿都一样,汉人的官走了来来了走,一时的低头不算什么,她要是能长久管着这里,那也算她有本事!”
阿勇松了口气,让他做事就好,只要不让他想办法:“你说。”
土司背着手:“大理如今归姓阮的,我听游商说过,那是个有野心的女人,这很好,有野心,她就会做事,只要她做事,我们就有生机,白族人现在从大理逃过来,说到底,这是阮军的错!他们没把白族人杀绝!”
“我要你带人去大理,去见那里的官,就说我们寨子肯替他们做事,我也肯受他们的封赏,宋国的土司我能做,姓阮的封的土司我也能做,他们只要给我们东西,我们就替他们做事,这附近的山头没人比我们更熟。”
土司看了眼天:“这件事别让族老们知道。”
他们虽然一直和汉人有来往,被宋国称为熟番,但仍旧是在山上过自己的日子,老人们恐惧年轻人和汉人来往,怕他们被心眼多的汉人所害,也怕他们见识了汉人的好处,忘记了祖宗。
可现在已经不是他们可以自持身份的时候了。
白族人越发强大,他们就会越发弱小。
“真要去?”阿勇问了一声。
土司点点头:“我没有办法了,除了借汉人的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阮军不过来,我们就过去,哪怕只是给我们一些盐都好,你选几个嘴严的,带些皮毛肉干出去,我们是求阮人帮忙,但我们不是要饭的!”
“我明白了。”阿勇,“我去点人,明早就走。”
土司叹了一口长气。
一年多的工夫而已,就一年多,日子就被过成了这样,他们应该怪阮军没把白族人斩尽杀绝,偏偏怪都不能怪,还得去请阮人帮忙。
土司坐到一块石头上。
以前她爹跟她说,做土司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人少,没有足够的人手去织布耕地,就必须得和汉人做交易,做生意听起来很容易,但一旦做生意,就必然要像宋国称臣,要想办法占宋国的便宜,又不要服宋国的管,还不能撕破脸。
这其中的度如何把握,是门学问。
不能示弱,却也不能示强。
土司从地上折了根野草嚼。
没得选了,骨气不能当饭吃,先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