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青峰,土司嚼着煮熟的肉干,最近打猎越发困难,猎物少了,族人们就只能吃去年熏制的肉干,缺盐,肉干吃起来像是在嚼干木柴,平日就和菜粥一起煮,新鲜的肉几乎要见不着了,就是偶尔打到了猎物,也大多是没什么肉的野鸡野鸭,野猪之类的猎物别说打,就是见都不怎么能见着。
虽说她也不怎么喜欢吃野猪就是了。
野猪肉又柴又骚,她以前吃过汉人养的猪肉,估计是从小阉割,又放过血,用大料腌制后就没什么骚味,而他们打来野猪,要是抬回来的路上就死了,放不了血,那味道就更没法说。
“阿勇他阿爸阿妈都很着急。”小弟端着一碗菜粥,已经开春了,山上有不少野菜,和粮食一起煮,多放点水,怎么也能混个肚饱,春天一直是他们最能吃饱的季节。
土司:“催也没用,问我也没用。”
没了汉人,他们又和白族人抢地盘,她这个土司也做的很窝囊。
她确实有许多好东西,一些是宋国朝廷赏的,她有丝绸,虽然一直收在箱子里,也有金银首饰,但这些都没法拿去和白族人交换东西,丝绸和金银首饰也就没了用处。
阿勇走的时候,她还拿出大半金银让他们带过去。
如果阮人不肯和他们交易,那就拿钱买,这总行了吧!
两人正聊着,外头突然传来了吵嚷声,有人快步跑过来,就在屋外大喊:“寨主!阿勇他们回来了!”
土司立刻站起来,也不管小弟,推开门就大步朝上山的路大步走去。
就在路口的平地上,族人们都聚在那儿,却都没有直接过去。
只一眼,土司的目光就落在了和阿勇他们一起回来的人身上,除了被阿勇点走的十多人外,多了不少人,看起来人数比阿勇他们还多,这些人一看就不是番族,都是汉人,只是打扮古怪。
不过毕竟是土司,她对这些打扮倒觉得哪里不对,汉人嘛,有钱人和穷人穿得都不一样。
阿勇似乎很犹豫,就连他的父母都没有走过去,只是远远的看着儿子,时不时抹上两把泪。
“阿勇!”土司走过去,她警惕的看着那些汉人,族人们也紧握着手里的农具,他们临时过来,能当做武器的也只有农具了,土司喊道,“你过来!”
阿勇这才松了口气,朝着她跑来。
等阿勇站定后,土司才拽着他胳膊把他拉到一边,叫他和她一起转身后小声问:“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把汉人带过来了?他们不肯换东西?他们想做什么?”
阿勇犹豫了几秒后才很有些委屈地回道:“他们肯换,换了盐和布,怕我们带不回来,还送了几头驴,但是……他们说有话想跟你说,如果我们不同意,盐和布都不能换给我们……”
“你就同意了?!”土司气得颤抖,一巴掌打在了阿勇的头上,“你知不知道,他们若有坏心,咱们寨子里所有人都得死!你以为阮人是什么大善人?他们拿下大理杀了多少人?难道他们打大理靠得是他们那所谓的礼吗?!”
阿勇更委屈了:“我们没答应!我们都准备走了,是他们悄悄跟上来。”
土司更气了,又打了一巴掌:“那你们就不该回来!死在外面都行!你阿爸阿妈还在寨子里!”
“我们也没想回来……”阿勇小声说,“我们带他们一直往别处走,以为把他们甩掉了,就在刚刚回来的时候,山腰上,才发现他们还跟着我们……”
到了山腰,那就进退两难了,哪怕汉人再傻,也知道往上走。
于是阿勇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和这些汉人一起过来,免得双方一见面就打起来。
再害怕,也得努力推动事情往好的方向走,能不打自然不打最好,寨子已经打不起了,缺盐缺了这么久,就是种地都没什么力气,更何况打架?
“他们里面有人会说咱们的话。”阿勇小声说,“他们说,也不是没有僚人和他们做生意,他们和别的僚人做得,和咱们自然也做得。”
土司深吸一口气,她没想过汉人会来。
以前宋国势大,她们要接受宋国封赏的时候,也只是遥遥领命,还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从不曾让使者上过山,都是土司带人下山,自己的孩子都得留在山上,以免被汉人一网打尽。
但此时,对方已经踏上了他们的家园,土司就必须想办法稳住这些汉人。
搬家实在太难了,这边的番族太多,搬家不仅意味着失去经营了数年的势力,也要失去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田地,他们也有简单的堆肥办法,不那么依靠迁徙开荒,尤其山下还有汉人留下的好地。
就是她想搬家,恐怕族人也不会同意。
“既然如此,就把人请过来吧。”土司叹了口气,她揉了揉眉心,“带去大屋。”
阿勇:“是。”
她自己则没有过去,而是回了趟自己的屋子,她的屋子是世代土司居住的房子,用的土砖,盖了三间,因着如今家里就剩她和弟弟的缘故,除了在她家做活的族人以外,就没什么人进出了,于是越发的节省,有两间屋子下雨天漏雨,早就不能住人。
这些汉人来了,也不知道该叫他们住哪里。
口粮也不够,来者是客,这些人还是从大理来的,总不能让他们也吃菜粥吧?
菜粥里其实没多少粮食,大多是野菜,野菜没有油水和盐来烹饪一点都不好吃。
土司知道最后拿主意的不是这些跑过来的汉人,但小鬼难缠,谁知道不好好招待他们,他们回去后会说什么?或许会说他们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不配和阮人做交易。
她换上了一套正式的衣裳——说是正式,也就是没那么旧,没有补丁,没碰过水褪色的衣裳,想来想去,又戴了一条有金珠的项链,上面还有野猪獠牙做成了珠子。
自己仔细看过后觉得还行,这才去了大屋。
大屋是她祖母专门修出来,叫族人们议事的屋子,虽说多数时候都是土司和族老们议事,族人们根本不会进来,但也算是寨子里最大的建筑,早年的时候很让族人们骄傲,许多番族是没有能力修建这样大的建筑的。
但大是大,里面的东西却很少,连桌子也没有,只有十几个凳子,有些凳子还少了一条腿。
好在汉人们自带凳子,就是有点矮。
土司一进去,就看见了汉人带来的盐。
那样大的盐袋,开口被打开,叫她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白花花的盐。
比她们曾经在山下人手里换到的更多,更细,更白,没有一点杂质和沙土。
领头的汉人站起来,用不怎么熟练的,有些奇怪的僚人话说:“这是我们的诚意,可以送给你们,以后每个月我们都能送来同样分量的盐。”
“现在,你能相信我们没有恶意,愿意跟我们好好谈一谈了吗?”
土司咽了口唾沫,她也很长时间没吃过咸味重一些的东西了。
如果是族人们看到了这几袋盐,如果她不在场,应该会大打出手。
“我可以接受你们朝廷的封赏。”土司肃穆道,“但你们不能插手我们族内的事!”
那汉人笑了笑:“什么叫插手呢?是收税,还是叫你们服劳役,或是让你们去当兵?”
土司:“可以收税,但我们不服劳役,不当兵。”
这就是她的底线了,她可以称臣,可以交税给汉人,但不能服劳役和当兵,否则以汉人对番族的凶狠,劳役和征兵,会把族内所有的青壮都弄走,他们一生都不会再回来,寨子会失去和其他部落或寨子争斗的能力,慢慢死去。
那汉人笑眯眯地说:“好,那我们坐下来好好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