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只是青楼关了,但瓦舍还在,百姓们仍旧能在茶余饭后去瓦舍里走一走,看一看木偶戏,品一品曲中的唱词,但他们的时间不再像以前那样多,每日都要奔忙,于是瓦舍也渐渐萧条。
多年来一直在瓦舍里演木偶戏的老刘收拾了自己吃饭的家伙,眼眶微红地背上木匣,他一步三回头看向那小小的戏台。
他就是靠这一匣子木偶装饰和这小小的戏台养活了家里三个儿女。
祖师爷保佑了他,让他一家人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两个儿子都娶了妻,女儿嫁了人,但都在临安城里,他们没有经历生离,也不曾有死别。
不错啦!
老刘拍了拍自己的脸。
“老刘?这是到哪儿去?今晚不演啦?”卖草编的老周蹲在街边,颇为热情地冲老刘打招呼。
老刘走过去,与这些年的老友告别,他走过去蹲下,两人并肩蹲着,摊前久久没有行人经过。
“我不演啦。”老刘乐呵呵地说,“这些年也攒了些钱,临安的屋子买不起,去乡下起一间屋子倒容易,我带着老妻,去乡下分一块地,种种地,好歹也能换一份口粮。”
“娃娃们呢?”老周,“也带去乡下?”
老刘两个儿子,一个是娶妻,一个入赘。
家里的钱不够让两个儿子都娶妻,好在次子生得漂亮,又高大挺拔,卖糕点的小老头就看上了他,把他招回家当了女婿。
这在临安是很常见的事,临安的房子都是有价无市,向来都是父传子、子传孙,祖祖辈辈的传下去,没人会卖,老刘在临安的房子就是租的,至于两年,大儿子娶了乡下姑娘,两人住一间,老刘和老妻住小一点的那间,毕竟大儿子夫妻俩还要带孩子。
老刘有些纠结,女儿和小儿子他不操心,亲家都是很好的人家,都是普通老百姓,家里没什么规矩,女儿和小儿子常回家看他们夫妻,与嫂子侄儿的关系也好。
可……难道让正值壮年的大儿子也跟他回去种地吗?
他们一家早早就来了临安,那时候大儿子都才只有三岁,他们是没有种过地的!
老刘叹了口气:“可……买不起房呀!”
要是能买一间房,再小都行,他们就算是在临安生根了,能正儿八经当个临安人,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像现在,他买不起房,看木偶戏的人也越发的少。
如果他和老妻去了乡下,把钱留给长子,长子就还有机会在临安把孙儿养大。
可不去乡下,他手里的钱能让他们在临安城里住多久呢?每一日都要耗费许多钱,在临安,连喝水都是要花钱买的。
临安的井不是每一口都能打来喝,听说许多年前临安的井都是甜水井。
后来……后来人多了,泼洒污水尿液的人多了,许多井就变得又骚又苦,不再能喝。
于是想喝水只能花钱买,甜水井贵,他们喝得都是苦力们从城外河外拉进来卖的水。
也不便宜,两文钱一桶,家里没什么钱的人家都不舍得多买一桶擦个澡。
老周却悄声说:“我告诉你,我偷听女吏们说话了,上完扫盲课出来的时候,她们在巷口悄悄的说,我耳朵灵,听得可清楚了!”
虽然老周废话一箩筐,但老刘知道他的德性,于是安静的等待着。
“她们说,临安要扩建。”老周激动道,“要把城墙推了,还说要修什么下水。”
临安自然是有城市建设,有下水的,但那太老旧了,临安的人也太多了,曾经建起来的公共设施许多都损坏得差不多,朝廷也管理过,修缮过,但一直没什么大的成效。
这些女吏来临安还不久,但她们似乎很快就摸清了这里,她们两人管一条街,每日都在忙碌,在之前百姓们大门紧闭,她们登记户籍的时候就把这里摸得差不多了。
老刘想起了自己那条街的吏目。
一女一男,他那时候还在想,新皇帝是不是不喜欢他们这条街,怎么别的都是两个女吏,他们这条街只有一个?
好在那个男吏是个圆脸年轻人,每次说话都笑眯眯的,街坊们才安心。
“临安扩建,不就有房了?”老周,“听说城内的危房也要重建。”
“还要抄不少人家。”老周声音很轻,“该的!把他们抄了,房子不就多了?”
他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尤其是陈家、尤其是陈家!他们的报应来了!”
老刘吓了一跳:“你干了什么?”
老周:“我会写字了,老刘,我会写字了,不多,但我会拼音。”
他得意的笑了笑,门牙的地方黑洞洞的:“我给我们那条街的女吏写了信,我悄悄的,悄悄的塞到那举报箱里,哈!他们的报应来了!!”
老刘看着眼前这个狂喜的老友,连忙说:“好事!好事!老周,好事啊!”
老周抹了把泪:“你说,这世上真有因果报应吧?”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老周接着开口:“但怎么……这公道,是临安失陷后才能得来?”
老周原本有一份不错的家业,家里在城外有几十亩地,不算多,但每年的租子收起来就能抵过城内的房租,他还在城里有一家小店,卖些简单的饭菜,起早贪黑,日日不休,劳碌却充实。
但陈家看上了他家的铺子。
每一日都有人来闹事,生意不能做了,但老周硬气,他去告官了!
他想,这是天子脚下,你在哪儿都能不讲道理,但你不能在临安不讲道理!
他挨了十杖。
他没有证据。
陈家乃是大善之家。
老周又蹲了半个月的大牢,在牢里他失去了自己的门牙,被抬出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女儿扑在他的身上,她喊他:“爹爹!爹爹——不告了,咱们不告了!”
这是天下脚下啊!这是临安啊!
家里的铺子还是被卖了,家里要给他抓药,他咬着牙,咽着血,哆嗦着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铺子没了,租子还是只能付房租,他好以后,只能捡起在佃户那学来的编草编的手艺,日日早出晚归。
他活下来了,所以,他要看着陈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