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了我的!”
丫鬟声嘶力竭,她吼道,“小姐是应了我的!折成粮食,小姐应了的!”
她被几个婆子抓着肩膀手臂,瘦弱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她挣扎着,嚎哭着,面目狰狞,几乎已经要不像个人了,更像是野兽,她的五官撕扯着,仿佛身体也一样。
管家看着她,麻木而冷漠的看着她,张开嘴,说出的话像针一样刺进丫鬟的心里,也刺进所有下人们的心里:“没有主家,你此时还能如此撒泼打滚?进得这家来,是你几世修得的福气,你吃的住的,哪样不是家里的?如今外头哪儿还有粮,可家里饿着你们了?”
他环顾低着头的仆人们,突然喊道:“说话!可饿着你们了?!”
仆人们缩着脖子,轻声说:“不曾……”
他们吃得越来越不好了,原先是米面,后头掺杂了杂面,如今则是连豆饼都吃上了,那原是喂马的东西,他们都开始跟畜生抢食了。
可他们也确实没有饿过肚子,甚至还有咸菜下饭。
而外头,听说已经开始饿死人了。
这确实是主人家的恩德,没把他们赶出去,还叫他们有活干,有饭吃。
管家环视了一圈,又说:“折成粮食,我晓得,你们个个都有这个主意,是,你们都是爹娘生养,都有亲人,可你们想过家里有多少粮食?家里的人不少,喂饱你们已是困难,再折成粮食,这要折多久的,折几个月?她折了,你们就有人要饿肚子,你们折了,就有人要饿死!”
他指着自己说:“我爹娘也在外头,我可曾带出去一粒粮?!规矩不能乱,规矩乱了,人心就乱了,恶人就要趁虚而入,你们不肯听的,不肯从的,自去吧!”
仆从们不敢互相看,但总算有人硬着头皮说:“小人从未起这样的心思,有口饭吃,小人一辈子不忘老爷的恩情!”
“对!咱们的命都是老爷给的!老爷叫咱们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如今这个世道,谁给咱饭吃,咱就听谁的话!”
丫鬟已经哭嚎不动了,可她没有被说服,不断喃喃自语:“我自六岁被买进来,从未懈怠过一日,该我干的,不该我干的,我都干过,我不要家里的粮,我只要该我的那一份……我只要该我的那一份啊!”
她宁肯自己饿死的呀!她只要自己的粮食!
婆子们骂她:“你爹娘给了你什么好处?只养了你六年,主家养你也不比你爹娘少,你为了外头的爹娘,连叫你活命的老爷都不放在眼里了?你是个没良心的!还去哄骗小姐,害得小姐在屋里跪着,你心里就舒坦了?!小姐受罚,这都是你的错!”
丫鬟转过头,她望向大屋,小姐就在里头。
她六岁就进了这宅子,伺候小姐,小姐比她年纪大,可她从来都踏实的做自己的事。
天不亮就起来去倒马桶,小姐未醒便打来热水,小姐做噩梦,她得在床帐外守着,等小姐醒来,她总是睡不饱,每日都浑浑噩噩,可小姐问起来的时候,她却从来不抱怨,只一味的说是自己的分内事。
小姐没有做错,那她错了吗?
可那是她的爹娘姊妹啊!家里不是不想留下她,是留不下她!她是家里最漂亮的,最聪明的,大户人家只肯要她,不要她的姊妹。
爹娘姊妹都为她高兴。
能进大户人家,她就能吃饱饭,穿没有补丁的衣裳。
丫鬟用最后的力气喊道:“小姐!小姐!你应过我的啊!小姐!”
大屋里跪着的姑娘无声的流泪。
她身边也站着两个婆子。
婆子说:“小姐,你是善心人,正易被这样心思坏的人欺瞒,家里从不曾短她什么,以前日子好的时候,她吃穿用度,比外头正经人家的姑娘也不差什么,头上的绢花——那是她这样的人能戴的吗?她的心坏了,还要来坏你的心,你可千万别被她蒙骗了。”
“可若是我……”小姐哽咽道,“若我是她,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爹娘饿死啊!”
她也会去求,说不定呢?说不定只要她求得够诚心,够卑微,就有人愿意帮一把手呢?
爹娘就能活下来了!
婆子:“小姐,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哪里能相提并论,你是孝,她是贪心不足!”
丫鬟听不见回音。
管家冰冷的看着她:“你犯了规矩,不处置,人人都要学你,宅子里永无宁日!”
丫鬟认命般的低下了头。
“来人!”管家,“行家法!”
仆人们搬来了长凳,婆子要押着丫鬟面朝下的躺到长凳上去,扒了裤子打板子。
丫鬟却突然疯狂挣扎,一口咬到了婆子的手上,婆子吃痛,松开了她。
“我没错!”丫鬟大吼,“我有什么错?!是我封的城吗?!是我只给丁口发粮吗?!我在家里可有一日偷奸耍滑?!我爹娘要饿死了,我求小姐有什么错?!”
她流着泪:“我没错!我不受你们的羞辱!”
她望向大屋前的柱子,在婆子们来抓她之前发足狂奔——
“拦下她!”
许多双手朝她伸了过来,丫鬟透过那一双双手,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家人。
爹在城里推着木车卖水,娘接来缝补的活,姊妹们回回见她回家,都一遍遍问她在宅子里有没有被欺负。
她是个不孝的女儿,是个不友爱的姊妹。
她带不回粮食,救不了他们。
“砰——”
“晕了?还是死了?”
“头撞破了。”
“还能喘气。”
管家:“她自己求死,这个时节哪里还能白养一个人,又去哪里抓药?去,找个席子把她裹上,扔到城北去,明早去,避着人些。”
仆从们应了一声。
大屋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小姐在婆子们的辖制下挣扎着冲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血从头上流出来,染红了石砖的丫鬟。
“你们在做什么?!”小姐扑上去,她扑到丫鬟身上,眼泪已经忍不住了,她搂着丫鬟的半身,转头怒视着管家,“你不肯给她粮食,为何还要害她一条命?!”
管家此时也有些慌乱,连忙说:“小姐,不是我们害了她的命,不过是执行家法,是她自己撞柱!这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仆人们也说:“小姐,家法一向是有的,许多人都挨过,只她不想挨,这是她自己想不开,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
“是啊小姐,你不要被她哄骗了,谁没有家人,若人人都折粮食,最后不是人人都被饿死了?”
小姐尖声道:“她有家人,她为着家人求我!不给她粮食也就罢了!为何要行家法!”
仆人们面面相觑,只有管家已经冷静下来,他温声说:“来人,把小姐扶回去。”
婆子们这才上去,小姐被几个人压制着,再次被送回了大屋,这次有婆子从外将大屋的门锁上。
丫鬟那不知死活的身躯被拖走了。
管家脚步匆匆地赶往书房,见到了正在喝茶的老爷。
老爷已经没好茶能喝了,他喝的也是以前打赏给下人的碎茶。
管家小心翼翼地将这件事说了,又说道:“小姐心善……不晓得这事……”
“她一向如此。”老爷叹了口气,“也不怪她,谁能想到会有今日?”
“是,这自然不能怪小姐,都是那丫鬟心思叵测,蒙骗了小姐。”管家顺着说,可又话锋一转,“可老爷,即便不能叫他们折成粮食,咱们的存粮……也只能再吃三个月了,豆饼……都吃不了多久。”
宅里的情况,别的仆人不知道,但管家心里有数,这些日子,连小姐老爷都能吃粗粮,菜也只有咸菜,家里有钱,可钱在如今换不来粮食,他在宅子里伺候了数十年,打心里认为这也是他的家,全身心的为老爷打算:“这么多下人,不能全养活啊老爷!那么多张嘴,但凡省下来一些来,都能再多吃半个月!”
老爷沉默了良久:“都是许多年的主仆情,许多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管家:“老爷!如今不是讲旧情的时候!”
“我晓得你的意思。”老爷,“可外头乱了,家里没人,怎镇得住恶人?若只要男仆,将女仆赶出去,宅里都是男仆,你安心么?”
管家愣了愣,明白了老爷的担心。
只要家里还有女仆,还有规矩,男仆们就不会起不该有心思。
似乎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只是要稍微艰难一些,粉饰太平,日子就还能照旧过。
尤其如今,宅子里可养不活男仆们的家人。
管家的声音也小了:“……可粮食……”
老爷撑着桌面站起来,这段日子他老了许多,看着不像小姐的爹,更像是小姐的祖父,他苦笑一声:“还能如何?自然是舍了这张老脸,去求太守,我儿还在外面为朝廷卖命,这点面子总归是有的。”
可儿子究竟在做什么,如今是不是还活着,老爷心里也没数。
只是此时此刻,他没有别的路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