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人听来,这些话都是黛玉念着旧情,想要网开一面,任谁都得说一句“皇贵妃真是菩萨心肠”。
但落在定妃的耳朵里,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了。
这一句“同住延禧宫”如一缕寒风,猝然吹开尘封的岁月。
她猛地抬眸望向黛玉,又迅速低下头去,只有那陡然抓紧衣衫下摆的手微微颤抖,被她握成了拳头。
宫墙依旧,人已非昨。
这话听着是情分,实则是试探,是招揽,更是一道无声的契约:
你若退,我便护你和你的孩子;你若不退,就算皇上忌惮富察家,我也不怕和你身后的富察家对上。
她有底牌?她有底牌!
定妃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皇贵妃娘娘……”
黛玉却没接她的茬:
“照本宫说,这些嘴巴不干净的下人就该拖下去打死,以讹传讹,竟造谣出来皇家血统有疑,要滴血验亲。姐姐,不是妹妹说您,这孩子身边的下人得好好挑,若是被那起子小人挑唆得坏了性子,到时候想要改可就来不及了。”
定妃指尖骤然一缩,如被冰针刺入骨髓。
“滴血验亲”四字,轻飘飘地从黛玉唇边滑出,却似一把淬毒的银针,直直扎进她心口最软处。
定妃想要开口,又生生咽了回去。
跪在旁边的弘曦明显想要说话,几次都被她按了回去。
她知道,眼前的黛玉,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忍气吞声的安答应,现在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贵妃。
能够还称自己一句“姐姐”,已经是她看在昔日的情分上,能够给出最大的让步了。
定妃知道,是自己贪心了。
原本她只想怀揣着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在宫中安稳度过余生,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砸晕了脑袋,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别人不清楚的事儿……她还能不清楚吗?
再度睁开双眼,定妃的眼中再没了一丝丝犹豫和迟疑:
“妹妹说的是。过去同住延禧宫时,宫务便一直仰仗着妹妹辛苦打理。姐姐无能,御下不严,这么多年虽然有所精进,但仍远不及妹妹许多。如今出了这样的纰漏,都是姐姐的错。还望妹妹宽宏大度,给姐姐一个机会处置这些下人。弘曦,还不过来给你皇贵妃娘娘和六哥赔礼道歉!”
“额娘……”
“怎么?连额娘的话都不听了吗?今日不听额娘的话,是不是明日就要忤逆君父了!”
这话说得极重,吓得弘曦连忙磕了几个头,认认真真地向黛玉和弘曜道了歉。
“姐姐说的哪里话,都是下人们挑唆。弘曦现在少年心性,听闻姐姐和外祖家出事,一时上头实属正常,反而显得孝心可嘉,妹妹才要恭喜姐姐才是。”
黛玉浅笑着上前,俯身将定妃扶了起来。那一双手温软如玉,连关节都似新蒸出来的酥酪,却似铁钳般不容挣脱。
“妹妹那儿新得了方上好的水晶镇纸,通体晶莹剔透,雕刻了玄武水文,稳重又大气,等会儿便让人送过来给弘曦。今儿到底是弘曜先动的手,弘曜合该给弘曦赔个不是。”
定妃望着黛玉含笑的眼,心中竟生出一丝荒谬的悲凉——这宫里,最狠的不是刀剑,是这般温言软语里的千钧之力。
玄武主水,镇邪守正,稳重如山。
黛玉送此物,表面是赏,实则是诫:你要的稳,我给你;但你要的权,我压住。
这镇纸压的不是纸,是弘曦的野心,是富察家的气焰,更是她定妃日后开口的分量。
“谢皇贵妃娘娘厚赐。”
定妃低头,语气恭顺,却将“厚赐”二字咬得极轻,像在咀嚼一枚苦果,心头却如沉入水中的石块一般逐渐安定了下来。
石块沉底,发出轻微的“噗呲”声,冒出一串泡泡,带着一丝突如其来的畅快,好似冲破了什么似的。
定妃尚来不及去想这丝畅快由何而来,低头看向弘曦眼中深深的眷恋和孺慕之情。
她忽得明白了以后这孩子便是真真儿只属于她的孩子,而不是爱新觉罗和富察家的孩子,不必如她一般,背负起富察家那高不可攀的使命和任务。
笑意霎时攀上了定妃的脸颊,方才苍白的脸恢复了血色,甚至还更红润了几分,透露出这些日子以来长久未见的勃勃生机。
“兄弟之间,偶有争执,原是常事。”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再颤抖,不再压抑,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轻快与坚定,
“说到底,还是弘曦听信流言在先,姐姐以后定当好生管教,让弘曦好好听从他六哥的话,切莫伤了手足之情。”
这话,说给黛玉听,也说给自己听。
“听从六哥”,是臣服;
“手足之情”,是提醒。
她望着黛玉那双含着深意的眼,心中竟泛起一丝久违的清明。那些曾如藤蔓般缠绕她心的执念:
富察家的荣耀、先祖的期许、宫闱的权势——在这一刻,如雪遇春阳,悄然消融。
她不再幻想让弘曦成为储君,富察家的荣耀合该他们自己在前朝打拼,凭什么要压在她一个偏房身上?
如果真当她是棋局中的关键一枚,为何在她初入宫闱、落水濒死之时,富察家无人问津?
如果真当她是可倚重的血脉,为何转头便将族中更“贵重”的女子送入弘历内院,将她弃如敝履?
如果真有半分情分,为何在九阿哥在她宫中出事,她最孤苦无助之时,连一句温言宽慰都吝于给予?
她再也不想当那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家族工具了,凭什么她就要去做那个可以随意舍弃的弃子呢?
她只要弘曦活着,平安,做好他应做的本分,如此便好。
“姐姐这话,说得极是。”黛玉轻声道,语气也难得地柔和了几分,“手足之情,贵在真诚。只要弘曦心中有这份情,本宫便不会亏待他。”
定妃抬眸,与她对视,两人之间,竟有片刻的静默。
“妹妹风寒还未愈,这些不守规矩的下人,便留给姐姐处理吧。请妹妹相信姐姐,定然会给妹妹一个满意的答复。”
殿外,风雪初歇,日光破云而出,洒在撷芳殿的琉璃瓦上,映出一片柔软的昏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