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78: pouring Good wine to Ease melancholy, being confined and discussing the Vicissitudes of Life.
此时此刻的皇宫深处,死寂的空气里翻涌着无形暗潮,沉沉压得人呼吸都滞涩难通。
三皇子武承涣独在寝殿内往复踱步,玄色劲装衣襟半敞,露出胸前一道狰狞旧疤——那是三年前随武皇狩猎时,徒手与斑斓猛虎搏杀留下的印记,如今在烛火下更显悍烈。
纵使外表如此凶悍,可脸上却挂着极度的烦躁。他猛地抬脚踹开脚边雕花绣墩,锦被如流云般滑落榻沿,旋即抓起案上未饮尽的白玉酒壶,仰头猛灌,辛辣酒液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在青金砖地上洇出点点深色痕迹,宛如暗血。
“这闷煞人的漫漫长夜!”武承涣又将酒壶狠狠掼在榻上,震得烛火剧烈摇晃,光影在壁上投出纷乱残影。
“闷在这里才是糊涂蛋!”旋即,他抄起那件玄铁镶边的墨色披风,随意往肩头一搭,向外走去。
他每走一步,都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刚劲,靴底重重叩击青石地面的声响,在空寂廊道中层层回荡。
穿过九曲回廊时,他抬手折下一枝带露翠竹,在掌心反复把玩,翠绿竹叶被捏得簌簌作响,似在宣泄着他胸中压抑不住的烦躁与郁气。
十步开外,迎贤阁的水系泛着粼粼波光,水面升腾的薄雾丝丝缭绕,将湖心亭笼在一片朦胧烟色之中。
行至近前,亭内烛火摇曳。武承涣刚要抬步踏入亭中,脚步却又陡然顿住——皆因亭内早已端坐两人,相对而坐。
暖黄烛火映亮那两人的面容,二哥武承铫正端着青瓷茶盏,修长手指轻叩石桌,眉宇间凝结着一抹淡淡的忧色,似有千斤心事;四弟武承枵斜倚着朱漆栏杆,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一个墨玉珏物件,眼底闪烁着若有所思的幽光,难辨心绪。
可石桌上面,所置之物一目了然,正是三只杯身莹润的茶杯,稳稳安放,其形其状,皆清晰可察。
武承涣微微一怔,本能地欲转身离去,可转念间又改了主意。他眯起虎目,眸中闪过一丝警惕,旋即咧嘴露出一抹张扬不羁的笑,故意将披风甩得猎猎作响:“二哥依旧这般风雅,深夜还在此品茗赏景;四弟这玉佩转得,倒比账房先生的算盘珠子还要利落!说吧,莫非早就猜到我会来此?”言罢,便大咧咧地跨坐在石凳上,动作过重,竟震得桌上茶盏里的清茶溅出几滴,落在描金茶托上。
二皇子武承铫率先回过神,见茶水溅出却毫不在意,只苦笑着摇头:“三弟,原来你也辗转难眠。真未料到,这迎贤阁的夜色,竟成了咱们兄弟三人共解烦闷的去处。”
一旁的四皇子武承枵,依旧斜倚着朱漆栏杆,月白云锦袍上绣着暗纹流云逐月,黛色缠枝莲纹沿着广袖蜿蜒舒展,雅致中透着华贵。乌木束带松松系着一枚莹润羊脂玉佩,与指间把玩的墨玉珏遥相呼应。最惹眼的是他外罩的鲛绡纱衣,薄如蝉翼,发间插着一支孔雀翎尾,流光溢彩,衬得他眉眼间自带几分妖冶与神秘。
他见二人说得有来有回,却出奇地淡定,既未接话,也未起身见礼,只是垂眸专注地转动着玉珏,漫不经心地抬眼瞥向武承涣,丹凤眼中泛起一丝兴味的涟漪,似笑非笑的唇角微微勾起,却始终未发一言,周身萦绕着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疏离之气。
武承涣对此倒似早已习惯,他从袖中摸出一副乌木骰子,重重拍在石桌上,“今夜谁也别跟我提那劳什子绯雾案,先痛痛快快杀上几局,一解胸中闷气!”
武承铫缓缓放下茶盏,应声道:“三弟倒是好兴致。今日皇宫突然戒严,连飞羽骑的巡逻都加密了三倍,步步紧逼,你竟还有心思博骰投琼,酣畅玩乐?”他抬手拂过石桌上的水渍,又道,“父皇将我等召入宫中,自己却避居华林园,拒不见任何人。太医院众医官频繁出入华林园,膳食房呈送的汤药却原封不动被退回,连碗沿都未曾沾过唇。这般反常之举,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不得不防啊……”
听了这话,一直沉默不语的武承枵终于开口,他将指间玉珏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动作行云流水:“二位哥哥,你们当真想不明白其中关节?绯雾弑宫案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父皇却闭门不见任何人,分明是在等什么——或者说,是在躲什么。”
见两位哥哥来了兴趣,他忽然倾身向前,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听说那日值守的侍卫,有三人突然发了疯似的撞向宫墙,脑浆迸溅在汉白玉阶上,那血渍到如今都未能彻底洗净,入夜后望去,总透着几分渗人。”
为了缓解先前无人应局的尴尬,武承涣顺手抓起案上茶盏,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将冷茶重重砸回桌面:“得了吧!少拿这些神神叨叨的话吓唬人!”他猛地扯开披风领口,有意无意地露出颈间那道狰狞旧疤,“如今我们仨都被困在此处,与圈禁又有何异?不过是换了个更大的牢笼罢了!”
武承枵丹凤眼微微眯起,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发间孔雀翎随着轻笑轻轻颤动:“三哥这话倒是新鲜。难不成你在自己府邸时,那扇朱漆大门是日夜敞开,任你自由出入的?”
这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空气中瞬间弥漫起浓重的火药味。武承涣被父皇禁足府邸一事,宫中上下无人不晓,此刻武承枵当众提及,无疑是在打他的脸,揭他的短。
武承铫见状,连忙轻叩茶盏,出声打圆场:“四弟这张嘴,还是这般锋利如刀。如今咱们既同困这金丝牢笼,倒该同仇敌忾,共渡难关才是。”他望着水面摇晃的月影,仰头饮尽杯中残茶,喉间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满是落寞。“再瞧瞧太子殿下,既能自由出入宫禁,又手握辅政大权,当真是风光无限,羡煞旁人。”
这话说得,怎能不气人!
“三弟,你以为这绯雾案只是寻常刺杀?”武承铫压低声音,“昨日我暗中派遣心腹潜入太医院查探,竟发现所有诊治过那几名中毒宫女的太医,都在一夜之间被调离,调往偏远地方任职,悄无声息得如同被彻底抹去了存在过的痕迹。”他神色愈发凝重,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杯沿,“更令人心惊的是,听闻父皇还下了密旨,要将麟趾殿方圆百步之内的草木尽数连根拔除,甚至连地下三尺的泥土都要尽数挖走,运出宫外处理。这般兴师动众的举动,倒像是要彻底抹去某些见不得人的痕迹,其中蹊跷,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武承枵忽然嗤笑出声,玉珏在他指间转出冷冽弧光:“所以我说,父皇闭门不见,要么是在布下天罗地网,等那幕后黑手自投罗网;要么……”他故意拖长尾音,目光扫过两位兄长骤然绷紧的神情,缓缓道,“是他自己被这诡异绯雾吓破了胆,躲在华林园里保命呢。”
“住口——”
武承涣猛地起身,石凳在青砖上划出刺耳声响,惊得远处守夜的宫娥提着灯笼,怯生生地朝这边探头张望。
“父皇英明神武,当年青羌铁骑压境,都不曾让他皱一下眉头,岂会怕这区区迷雾?定是在暗中谋划大局!明日一早,我便去华林园求见父皇,问个明白——”
“求见?!”武承铫打断他的话,神色莫名,带着几分无奈,“你当如今华林园的门,还是往日那般好进?傍晚时分,户、兵两部尚书在华林园门外跪了足足两个时辰,连通报的太监都未曾见到,更别提面见父皇了。禁军统领也换了人,现在守在宫门口的,全是父皇当年潜邸时的旧部,个个忠心耿耿,只听父皇一人号令。”
夜风卷起亭角纱幔,烛火突然明灭不定,将三人的影子在朱漆廊柱上拉扯得扭曲变形,状如鬼魅。
武承枵望着水面破碎的月影,忽然轻声道:“二哥,三弟,你们说……如果父皇真的……”
他未说完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梆子声打断,四更天的梆子声穿透厚重宫墙,惊起满院寒鸦,扑棱着翅膀飞向夜空,也惊得三人同时噤声,剩下的话语,尽数咽回腹中。
良久,武承铫重新端起茶盏,却发现杯中茶水早已凉透。他望着杯底沉淀的茶叶,轻声叹道:“无论如何,在父皇主动召见之前,咱们兄弟都要谨言慎行,不可妄动。这皇宫里的水,比迎贤阁的湖水还要深不见底,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武承涣浓眉拧成一团虬结的墨云,不耐烦地挥开袖间浮动的烛影,青筋在旧疤周围微微跳动,显然已是忍无可忍:“得得得,与你们二人对坐,简直如嚼蜡般无味,倒不如回房再寻些烈酒,一醉方休,酣然入睡!”他重重扯过肩头墨色披风,转身时带起的劲风,掀翻了石案上的乌木骰子,骰子滚落地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像是为这场不欢而散的会面,落下一个潦草注脚。
待武承涣的脚步声在回廊尽头彻底消散,武承铫与武承枵缓缓转头对视。暖黄烛火在武承枵丹凤眼中流转,化作狡黠的光晕,他唇角挑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意味深长。
武承铫则放下手中凉透的茶盏,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石桌,眉间尽是难以掩饰的讥诮。
二人无需言语交流,那转瞬即逝的眼神交汇,便将彼此心中的轻蔑、猜忌与算计,尽数写进摇曳的烛影之中,藏于寂静夜色之内。
四更梆子声渐渐远去,残烛在晨风中拼命挣扎,眼看就快燃尽。武承铫这才望着杯底沉淀的茶垢,抬手将冰凉的茶盏倒扣在石案上,似在斩断某种思绪。
武承枵指尖绕着发间孔雀翎尾羽,忽然轻笑出声,语气带着十分的不满与戏谑:“什么玩意儿,他兀自侃侃而谈,却偏要禁绝旁人的议论。这般表里不一、假意周全的‘规劝’,反而让人反感恶心。待明日他闯华林园,定要吃尽苦头、撞得头破血流,才会明白其中的厉害深浅……”
此后无话。
当日辰时,金乌初升,却被厚重云层遮蔽,难透光辉,皇宫内依旧透着几分沉郁。
显阳殿前,文武百官齐聚,乌纱帽翅在微风中轻轻摇晃,个个神色凝重。为首的吏部尚书王鸿儒整了整腰间玉带,目光扫过紧闭的殿门,对着同行的人沉声道:“陛下多日未曾临朝,满朝政务堆积如山,我等身为臣子,理当前往华林园问安,恳请陛下早日理政,安定朝纲。”
话音落,众人轰然应和,数百名官员踏着青金砖地,朝着华林园方向浩浩荡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