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57: human hearts are the most unpredictable, yet also the most precious.
远处,萧衍率领郡府衙役的身影已在晨雾中显形,不多时便踏着碎砖残瓦赶到近前。
来者翻身跃下马背,望着满地焦黑的断垣、散落的碎甲与暗红的血渍,面色骤变如纸。
他踉跄着俯身检视,指尖触到那片尚有余温的血泊时,喉间滚动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声音破碎如裂帛:“少傅大人……贾大人他……怎会是这般结局?!”
在此之前,海宝儿已向萧衍剖明:贾琮既决计孤身赴此死约,必是抱定了玉石俱焚之念。
为防叵测,他早已饬人于老槐树下暗设炸药,只待时机便要将对方一网打尽,而贾琮自身,亦可借此脱身,行那金蝉脱壳之计。
可,终局已定,终究无从改写。
许久过后,海宝儿站起身,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恍若振翅欲飞的夜枭。
“将贾大人……送回楚州城。”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告诉全城百姓,他们的州官,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他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出废园。
晨雾渐散,通往楚州城的路在晨光中舒展,那路上,似有无数双眼睛在凝望——凝望一个用生命警醒世道的魂灵,如何在历史的长卷上,以血为墨,刻下不朽的名姓。
赋诗一首,《废园泣》:
晨露凝霜覆断墙,楚州牧骨铸信仰。
金阶利诱浑不顾,铁符未动忠难量。
纸碎漫天皆碧血,刀横当路是刚肠。
莫言身死名随灭,自有清风颂俊良。
……
返回天鲑盟,海宝儿即刻传召伍标、「蠡口神断」幽篁子、挲门诸位堂主、紫茶壶姜望兄弟二人,及袁心等核心心腹,召开闭门密议。
正厅内,烛火通明却难掩凝重如铅的氛围。海宝儿端坐主位,衣袍上还沾着废园的晨露与尘土,眼底的红血丝结成蛛网蔓延,昭示着彻夜未眠的疲惫。
唯有提及贾琮时,那双眼眸才骤然燃起灼人的光,似要将周遭的压抑都烧穿。
“贾大人以血肉为炬,照亮的何止是楚州的浑水。”少年指尖叩击案几,沉闷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不肯用铁符,不肯假死,是要让天下人看看——这世道纵有暗渠纵横,亦有宁折不弯的脊梁。”
伍标按着腰间钢鞭,指节泛白,粗声道:“少主的意思是……要让柳霙阁为贾大人偿命?”
“偿命?!”海宝儿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抬手示意幽篁子展开一幅卷轴,“柳霙阁盘根错节,京都十二坊遍布他们的商号,九州三十六郡暗藏他们的暗线,连东宫洗马苏文渊都是其核心成员。寻常报复,不过是蚍蜉撼树,徒增笑柄。”
卷轴上密密麻麻标注着柳霙阁的势力分布,朱红圈点标出的据点星罗棋布,几乎覆盖了武朝半壁江山。
幽篁子捋了捋颌下长须,声音带着惯有的冷静通透:“更棘手的是,他们的阁主柳元西,向来无人得见真容。或言其为白发老者,或言其为青衫书生,甚至有传言……”
“甚至有传言,柳元西根本非具体之人,而是历任阁主共用的名号,对吧?”海宝儿接过话头,目光深邃地扫过众人,“但贾大人用性命换回来的,绝不止一身清名。”
他从怀中取出半片焦黑的衣襟,正是从废园带回的遗物,指尖轻抚过其上残存的纹路:“这上面的金线绣纹,出自江南织造局专供皇室的云锦。由此可见,被炸死的那名文士,必定与皇室某位显贵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
袁心猛地抬头,眸中满是震惊:“少主是说……柳元西与皇室存有瓜葛?”
“不止存有瓜葛。”海宝儿的声音压得极低,渗着寒意,“不瞒各位。先前在雾隐山府邸,我曾亲见柳元西,彼时他所借之躯、所呈之貌,竟是先皇尊容!”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
伍标失手拍在案上,茶盏震得哐当作响;幽篁子手中拂尘地无力一甩,眼睛骤然瞪大;姜望兄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
先皇驾崩已逾十载,陵寝深埋于皇陵地宫,若柳元西能借其容貌现身,这背后隐藏的幸秘,早已超出江湖纷争的范畴。
海宝儿看着众人的反应,心中一横:“那日雾隐山雾气弥漫,他身着先皇常穿的明黄蟒纹袍,连言谈间的语气、抬手时的细微姿态,都与传言中的先皇别无二致。若非后来的诸多悖理之事及举动,我断难相信那人竟是柳霙阁主!”
幽篁子定了定神,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沉声道:“少主的意思是……柳元西不仅能模仿先皇容貌,更对皇室秘辛了如指掌?这背后岂不是藏有更大的阴谋?”
“阴谋?”海宝儿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淬着冰碴般的心酸和无奈,随即将衣襟重重拍在案上,木案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若仅是拙劣模仿,倒也不足为惧。可近来种种蛛丝马迹串联起来,柳霙阁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们要的,是掀翻这万里江山,改天换日!”
他话音一顿,目光扫过众人紧绷的脸庞,指尖在案上轻轻叩击着节奏,低沉的吟诵声在厅内缓缓漾开。
“天地重开一缕光,
不照东山照西山。
麟趾碾雷图止戈,
旧紫新黄分水天。”
诗句落地,满座俱静。
烛火在众人瞳孔里跳动,映出各异的震惊。
袁心脸色变得煞白,倒吸一口凉气,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这……这分明是首昭然若揭的反诗!‘止戈’为武,‘麟趾’碾朝,‘旧紫新黄’直指易代……更可怖的是,‘海’字藏于‘分水天’之中,这是要将少主您也拖入这谋逆漩涡!”
她攥紧衣袖,喉间滚动着更深的惊骇:“如此说来,先皇驾崩那桩悬案,莫非也与柳元西脱不了干系?!”
幽篁子猛地起身,随口附和:“袁姑娘所言非虚。‘不照东山照西山’,东山乃皇陵所在,西山正是柳霙阁总坛的隐秘方位。这诗不仅是反语,更像是战书——他们要以‘新黄’代‘旧紫’,还要借少主之名掩人耳目,当真是好算计!”
一切顺理成章,所得通了!
伍标按捺不住怒火,钢鞭在腰间震得嗡嗡作响:“这群乱臣贼子!竟敢编排少主!待我拆了他们的西山老巢,看他们还如何妖言惑众!”
海宝儿抬手止住众人的骚动,捻起那半片焦黑的衣襟,金线绣纹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光:“诗中藏字,是要让天下人误以为天鲑盟与他们同谋。一旦事发,我等便是他们最好的替罪羊。而先皇驾崩……”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若柳元西能借先皇容貌行事,难保当年未曾借着伪装,在龙榻前动过手脚。”
“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姜望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茶水溅出杯沿:“柳元西筹谋数十年,竟是要将武朝皇室连根拔起?”
“恐怕远非如此。”海宝儿将那半片衣襟妥帖收入怀中,指尖触及衣料焦硬的边缘时,声音已冷得淬如刀锋,“柳霙阁能蛰伏数十载不露锋芒,可能是火候未到,仍在窥伺更佳时机;也可能……他们的图谋,早已越过这武朝江山,伸向了更深不可测的去处。”
他缓步踱至窗前,望着院中被晨光染白的石阶,“试想,若仅为改朝换代,何必耗此光阴?当年陛下登基时,他们怕是就有夺权的能力。可他们偏要藏于暗处,借商号和世家敛财,借暗线织网,连天下各国皇室和重要势力都能安插心腹——这哪里是谋逆,分明是在织一张吞天噬地的网。”
幽篁子眸光一亮,“少主的意思是……他们要的或许不止是皇权,还有这天下的经济脉络、江湖势力,乃至……人心?”
“人心最是难测,却也最是值钱。”海宝儿转身,眸中依旧寒芒闪烁,“贾大人不肯同流合污,是因他守着为官的本心;百姓捧着半块窝头磕头,是因他们信‘清官’二字。柳霙阁一边揭露贪腐赚取名声,一边走私军械囤积力量,便是要让天下人觉得——朝廷不可信,唯有他们能救民于水火。”
袁心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可他们既有实力,为何隐忍至今……”
是啊。为何隐忍至今而不发?
肯定不只是为了等待时机和赚取民心那么简单。
“不错!应该是在等一个‘天怒人怨’的契机,让改朝换代显得顺理成章;或是……”海宝儿又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案上标注着柳霙阁据点的卷轴,“或是在等某个足以颠覆乾坤的秘密,比如……先皇驾崩的真相,或是能让武朝根基动摇的前朝遗物。”
伍标猛地一掌拍在案上,茶盏震得哐当作响,滚烫的茶水溅出盏沿,他却浑然不觉,粗声吼道:“管他藏着什么鬼心思!咱们这就将此事奏请朝廷、面禀陛下,点齐雷霆之师直捣黄龙,把那柳元西揪出来,剥了他的画皮问个水落石出!”
“陛下?”海宝儿摇头,“御书房失窃的楚州兵符,为何偏偏在竟陵郡现身?这背后若没有皇权的默许,怎会如此顺遂?”
「紫茶壶」姜望忽然嗤笑一声:“说到底,是武皇陛下既想借柳霙阁制衡朝臣或某些势力,又怕养虎为患。如今骑虎难下,倒让贾大人成了牺牲品……”
“所以我们不能再等。”海宝儿当机立断,“贾大人用死警醒的,不仅是百姓,更是我们。从今日起,天鲑盟所有商号停止与天下各大势力往来,海花与东莱二岛即刻进入备战状态,挲门风媒堂全力关注天下各大势力动向,标客堂……”
海宝儿话音微顿,正要部署下一步,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启禀少主,方才府前来一褴褛乞丐,他留了一信物付与门房,唯传‘自家真言,海少傅亲启’九字,说完便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