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地上半天,看还是赵府,牛金咽下两口干唾沫,盯着刘巴不知何时蹭上泥巴和血迹的脸,忍不住开口:“子初兄弟,你真的见过鼠疫?到底是…… 什么样子?”
疑惑处,一只灰色老鼠探头探脑,不合时宜出来觅食,打破窒息的寂静。牛金下意识握紧虎头枪,身体微微紧绷,一枪掷去,尖锐鼠叫声不时传来。
刘巴将染血的剑重重放在地上,震落几星细碎的血渣。
“那年我在关中……”
沙哑的声音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带着令人心悸的颤音。刘巴缓缓蹲下,手指在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条,每一笔都像是在描绘一段痛苦的回忆,“最先开始是城西的李屠户,早上起床杀完猪,下午就烧糊涂了。他的脸烧得通红,像火烤过的铁块,眼睛里满是血丝,整个人都在说胡话,看到人就惊慌。”
牛金也蹲下身,膝盖几乎触到沾着水汽的泥土,他紧盯着刘巴的手,努力想象着那些线条中看到当年的惨状,声音不自觉提高,带着急切与恐惧。
“然后呢?”
“然后啊……” ,刘巴埋着头,回忆着不愿回忆的记忆,喉咙太干燥,以至于剧烈咳嗽起来,浑浊咳嗽声里似乎带着血丝。
牛金本能向后缩了缩,又觉得不对,伸出手想去安慰,却见刘巴满不在乎抹抹嘴角,继续说道:“他的嘎吱窝和大腿根部肿起鸡蛋大的硬块,胸前皮肤下面通红,像是藏着滚烫的烙铁。疼得他整夜整夜在地上打滚,指甲到处抓,把家里的砖地都抓出了血痕。”
刘巴的声音渐渐低沉,脸部的肌肉抽搐,似乎又回到那个恐怖的夜晚:“到了第三日,他的嘴巴和鼻子开始不停流血,床单被褥都被染红,衣服没干净过,最后连咳出来的痰都是红色的……”
城头传来鸡鸣声,太阳光也在夜幕下拉出序幕,扯出明亮的身躯。牛金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抬头望向天空那一抹淡黄。
刘巴却浑然不觉,继续说道:“长安城、槐里、眉县、高陵里的郎中一个接一个倒下,他们戴着浸过草药的麻布口罩,可根本没用。有个姓钟的大夫,临死前还在给病人开方子,血从指缝里渗出来,把药方都染红了……”
“嘶溜!”
牛金猛吸一口冷气,哐当站起身,虎头枪重重杵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饶是他见过无数惊险的场面,听到这也觉胃里翻涌,喉咙发紧,那些血腥的画面一帧一帧就这样浮现在眼前。
城外的乱葬岗好像传来野狗的低吠,紧接着是撕扯肉块的声响,声音好似越来越近。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刘巴转过头,贴脸凑近,牛金闻到他身上和自己一样,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混合着腐肉气息,胃里的翻涌更加剧烈。
“还有?”
“有些人表面上好好的,可一开口说话,血沫就顺着嘴角流下来,嘴巴空间不够,鼻子也是出口。到了夜里,他们的尸体还会自己挪动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着……”
牛金后退两步,后背撞上冰凉的墙面。他心跳如擂鼓,额头布满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记忆闪回半个时辰前,赵府底下被遗弃的曹兵,是不是也是这样倒下,不停抓挠自己的喉咙,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要死不死,拖着半死的去壳,在鬼门关徘徊着。
“为什么不逃?” 牛金用衣袖拭去额头冷汗,声音颤抖,艰难挤出这句话。
刘巴面色凝重,嘴角泛起苦涩笑容,眼角鱼尾纹愈发深刻。他强撑着腰杆,缓缓起身,手指城外的荒野,目光穿越城墙,凝视远方:“能逃往何处?弘农、洛阳、许昌……关中每座城池皆是如此。官道之上,逃荒流民比比皆是,携带着病菌四处流窜,所经之处,草木皆枯。我曾亲眼目睹一个村庄,全村男女老少尽皆丧命。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有的面容惊恐,有的紧紧抱住孩子,苍蝇嗡嗡作响,嘈杂之声令人片刻也不愿停留。最终,这些人都成为了野狗腹中之食。”
“后来呢?” 牛金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
“后来?” 刘巴弯腰拾起佩剑,动作迟缓而沉重,声音哽咽,“后来不知是谁下令焚烧尸体,用石灰填埋。可瘟疫还是像洪水猛兽一样,吞噬了无数生命。活着的人不敢哭,不敢葬,只能在深夜偷偷把死掉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儿子女儿的尸体扔到城外。”
牛金眼眶湿润了,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吹起地上枯叶和尘土,在空中盘旋飞舞。
远处的火光忽明忽暗,不愿承认天已放光,不愿熄灭。
“记住,牛金兄弟,看到有人高热、咳血,千万离远点。听说用艾草熏屋子,喝煮沸的汤药,也许能多活些时日。”
牛金望着灯火闪烁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他握紧虎头枪,心中十分凌乱。在这乱世之中,生命竟如此脆弱,一场瘟疫就能夺走无数人的性命。
黎明在血色中到来,看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像极了那抹白色裹尸布。
忽然,像是有根弦在牛金脑袋里绷紧,快速从左脑穿越到右脑,在闪光中带出一个疑惑。
“等等,子初兄弟,你是说,这玩意,会人传人?”
刘巴眉头皱得像块折叠起来的布,缓缓点头:“没错,会人传人。只要与染病之人接触,或者身处疫病之地,都极有可能被传染。就像关中那次,一家人只要有一个染病,不出几日,全家都会倒下。”
牛金眼睛瞪得如灯笼大小,额头上的刚擦干冷汗再次冒出来,手中的虎头枪也握得更紧了。
“那咱们现在岂不是很危险?赵府里那些染病的曹兵,还有可能将疫病传开。”
刘巴深吸一口气,说道:“这也正是我所担忧的,历史又再一次重演了!所以我们得赶紧想办法。”
听完这句话,牛金没有说话,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良久,才又抓紧虎头枪,倒提在背,眼神定定地看向角楼方向:“子初,你怕死吗?”
刘巴看一眼,笑容干涩如嚼蜡:“当然怕死,但要看怎么死法。”
牛金也笑了,旋转虎头枪,呼呼带风,凭空而来,指向角楼:“我也怕死。但是繁哥一路奔波,才得宛城立足之地,我想保住它!子初,我们去把赵府烧了吧!”
这个决定,刘巴并不惊讶。换做几年前的他,陷入疫情前,无能为力又不忍直视的他会远远看着,远远看着。
但,湖阳那只一面就对他推心置腹,给他一个为民安民的机会,就此看来,李繁对他也算有知遇之恩。
“走,进过赵府的人,一个也别叫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