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异世界收养向。
…………
凯莉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帽檐压得极低,只吝啬地露出一小截线条紧绷的下颌。
像一滴融不进墨水的油脂,她格格不入地挤在集市喧嚷的人潮里。
刺鼻的劣质烟草味、牲口粪便的酸腐气、还有人类皮肤上蒸腾的汗味,拧成一股粗粝的绳索,死死勒住她的感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作呕的滞涩感。
一百年了,人类聚集地的气味依旧如此令人窒息。
所以她厌恶人类……
她只想快点买齐那些该死的、维持她炼金坩埚运转的『灰烬草』和『月光苔』,然后立刻滚回她那被称为『无间地狱』的遗忘森林层层包裹的塔楼里去,那里只有尘埃、旧书和永恒的寂静。
毕竟人类不待见除了他们同类之外的任何特殊存在……
她脚步匆匆,锐利的目光扫过两旁杂乱堆砌的货摊,寻找着目标。
就在她即将被这嘈杂彻底淹没,烦躁快要冲破天灵盖时,街角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攫住了她的视线。
那是个少年,蜷缩在一堆腐烂的菜叶和破布中间,像被随手丢弃的垃圾。
真正让凯莉停下脚步的,是他那头即使在昏暗角落里也隐隐流淌着温润光泽的金色长发,几缕发丝近乎纯白,如同凝固的月光。
他抱着膝盖,头深深埋着,只露出小半张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浓黑得像是精心描绘的墨痕,与他那头浅金偏白的发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他安静得可怕,仿佛连呼吸都已停止,只有单薄肩膀偶尔无法抑制的轻微抽动,泄露出一丝活物的气息。
那份死寂的孤独感,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凯莉被百年时光磨得坚硬冰冷的心房,带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
“啧。”
一声不耐烦的轻啧从凯莉紧抿的唇间溢出,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储备粮?一个念头突兀地闪过脑海,苍白得毫无说服力。
毕竟魔女吃人,那只是童话书里的故事经由教廷的手想要展现出来的情节……
她烦躁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人已经鬼使神差地站到了那片散发着霉味的阴影前。
她居高临下,黑色的裙摆拂过肮脏的地面。
“喂。”
她的声音干涩,带着长久不与人交流的沙哑。
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兽。
他抬起头,张了张嘴,随后又撇过头去抿起嘴唇,像是做好准备,忍受即将到来的某种恐怖的东西……
是什么早已不言而喻,『殴打』『辱骂』……
凯莉感觉自己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那是一双浅蓝色的眼眸,澄澈得像初春解冻的高山湖泊,却又奇异地沉淀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茫然与死寂。
此刻,这双空洞的眼睛因为她的突然出现而微微睁大,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悄然漾开,旋即又被更深的迷茫覆盖。
那眼神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碾碎了,只剩下灰烬般的荒芜。
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单薄的脊背紧紧抵住身后冰冷粗糙的石墙,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凯莉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里烦躁地蜷紧又松开。
麻烦!
一个巨大无比的麻烦!理智在她脑子里尖啸着让她立刻转身离开,但双脚却像被无形的藤蔓缠住,钉在原地。
她盯着那双盛满了破碎星光的蓝眼睛,心底那份百年如一日、坚硬冰冷的寒冰,竟裂开了一道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细缝。
“想死在这里?”
她冷冷地开口,语气恶劣得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但身体依旧是诚实的朝着少年伸出了手:
“还是跟我走?”
少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双浅蓝色的眸子死死地锁在她被帽檐阴影笼罩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集市所有的喧嚣都退潮般远去,只剩下他粗重而恐惧的喘息。
凯莉耐心耗尽,烦躁地啧了一声,正欲转身,却听见一声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的哽咽。
“……走。”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带着濒死的脆弱。
凯莉的动作顿住了。
她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极其不耐地伸出手,不是温柔的搀扶,而是近乎粗暴地一把攥住少年冰冷纤细的手腕,用力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入手处是硌人的骨头和冰凉的皮肤,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
他踉跄着,几乎是被她拖行着离开了那片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角落。
他始终低着头,金色的发丝凌乱地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沉默而顺从的侧影,像一只终于被捡回巢穴、却不知前路是生是死的雏鸟。
直到凯莉那座被浓密得近乎诡异的森林环抱的石塔在视线尽头拔地而起。
乌,这是少年的名字,也是少年记忆里面唯一拥有形状的符号……
直到远离喧嚣,乌才从一种近乎麻木的昏沉中稍稍清醒。
他被凯莉近乎拖拽地带进塔内,沉重的橡木门在身后轰然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了所有的嘈杂与窥探。
塔内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浓烈的、陈旧的草药气息混合着羊皮纸的尘味,还有一种更幽微的、类似金属和腐朽花瓣混合的冷香,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空气冰冷却并不潮湿,反而带着一种凝固般的干燥感。
凯莉随手将他丢在壁炉旁一张积了厚厚灰尘的扶手椅里,动作粗鲁得让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向角落里一个巨大的坩埚,里面正翻滚着某种粘稠的、散发刺鼻硫磺味的墨绿色液体。
她烦躁地挥了挥手,坩埚下的火焰瞬间熄灭,只留下一缕袅袅的青烟。
“那边。”她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堆满杂物、积灰更深的狭窄楼梯口。
“最顶上的房间,自己收拾。”
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在指派一件物品的去处。
乌沉默地点了点头,扶着冰冷的石壁,艰难地站起身。
他环顾四周,目光掠过蒙尘的书架、散落着奇怪矿石和干枯植物的长桌、墙壁上悬挂的怪异星图……最后落回凯莉身上。
她正背对着他,纤细却挺直的背影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那头如瀑的黑色长发垂落腰际,在昏暗的光线下,发梢仿佛真的缀着点点细碎的微光,如同凝结的夜幕星辰。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痛,最终只是无声地、极其轻微地躬了躬身,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踏上那盘旋而上的狭窄石阶。
脚步声在空旷的塔内回荡,很快便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日子如同塔外森林里缓慢滴落的露珠,悄无声息地滑过。
最初的日子,乌的存在感稀薄得如同空气。
他像一抹沉默的影子,笨拙而执着地擦拭着塔内积攒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尘埃,努力辨认那些蒙尘书脊上扭曲的古代文字,试图将凯莉随意堆放的炼金材料和魔法典籍分门别类。
尽管常常摆错地方,换来凯莉一声不耐的冷哼。
他极少说话,那双浅蓝色的眼眸里最初的死寂褪去了一些,却依旧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迷茫,只有在凯莉偶尔投来一瞥时,才会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
食物成了最大的难题。
凯莉显然早已习惯了用魔法应付一切,塔里仅有的食物是几罐硬得像石头的干面包屑和一小袋散发着怪味的肉干。
当乌看着凯莉面无表情地将一块肉干直接丢进坩埚里,试图用某种腐蚀性的绿色药剂将其“软化”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请…请让我试试。”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的颤抖。
凯莉的动作顿住,帽檐下的阴影里,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锐利得让他几乎想退缩。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只是极其冷淡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许。
乌几乎是立刻行动起来。
他翻找出角落里一个布满裂纹的旧陶罐,仔细清洗干净。
凭借模糊的记忆,他尝试着用凯莉那些稀奇古怪的草药。
薄荷叶、迷迭香,甚至一点点碾碎的、据说能提鲜的月光苔粉末
凯莉在一旁看着,眼神古怪。
乌混合着仅有的肉干碎末和一点清水,小心翼翼地放在壁炉的余烬旁煨煮。
一股奇异的、带着草药清香的肉汤气息渐渐弥漫开来,驱散了塔内一部分冰冷的药味和尘味。
凯莉坐在她的高背椅上,捧着一本厚重的、封面似乎是某种生物皮革制成的古书,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个在壁炉旁忙碌的瘦削身影。
他专注地盯着陶罐里翻滚的小气泡,火光映照着他金色的发丝和认真的侧脸,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清澈。
他舀起一小勺汤,小心地吹凉,自己尝了尝,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然后又小心地加了一点点不知名的香料粉末。
当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汤被小心翼翼地捧到她面前时,凯莉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落在了乌的脸上。
“这是什么?”她问,语气依旧平淡,但少了些惯常的冰冷。
“肉汤,”乌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丝忐忑。
“我…我用了点您架子上的香料,希望您不介意。”
凯莉没说话,只是接过那碗汤。
碗壁传递来的温热透过指尖,奇异地向心口蔓延了一丝。
她低头,看着汤面上袅袅升起的热气,停顿了片刻,才拿起旁边一把刻满符文的银勺,舀起一小勺,送入口中。
味道很奇特,草药的清香中和了肉干的油腻,月光苔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甘冽,温暖而熨帖地滑过喉咙,驱散了塔内百年沉积的阴冷。
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着”的暖意,悄然在冰冷的胸腔里扩散开。
她没说话,只是沉默地,一口接一口地喝完了那碗汤。
自那以后,塔内的分工悄然确立。
乌包揽了所有关于“活着”的琐碎事务。
包括但不限于寻找可食用的蘑菇和浆果(在凯莉模糊的指点下,避开那些吃了会让人长出鳞片或不停放屁的品种)、烹饪、清扫、甚至笨拙地修补漏风的窗棂。
而凯莉,依旧沉浸在她浩如烟海的魔法典籍和炼金实验中,只是偶尔,在乌安静地坐在角落擦拭她那些珍贵的炼金仪器时,会突然开口。
“看好了”
她的声音突兀地在空旷的塔内响起,没有抬头,指尖凝聚起一点幽蓝色的光芒,随意地朝着壁炉一点。
炉膛里冰冷的灰烬瞬间腾起温暖明亮的火焰,火舌活泼地跳跃着。
“基础元素引导,火。核心是意志的凝聚点与魔力输出通道的瞬时稳定耦合,记住,别想着‘点燃’,想着‘它就是火本身’。”
乌擦拭银质烧杯的动作瞬间停住,他猛地抬起头,浅蓝色的眼眸紧紧追随着凯莉指尖那抹幽蓝消失的轨迹,又死死盯住那跳跃的火焰,仿佛要将那瞬间的魔法波动烙印进灵魂深处。
他屏住呼吸,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重复着凯莉的话。
“别想着点燃……是火本身……”
他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模仿着凯莉刚才的动作,微微颤抖。
他尝试着集中精神,想象着魔力从指尖涌出,与壁炉里残留的温热灰烬建立联系。
然而,除了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麻痒感,壁炉依旧冰冷死寂。
一次,两次……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浅蓝色的眸子里满是挫败和更深的渴望。
凯莉似乎完全没有在意他的失败,她正俯身在一个复杂的星象仪旁,调整着上面的符文刻盘,只留给他一个专注的黑色背影。
但当她眼角余光瞥见少年又一次徒劳地对着壁炉伸出颤抖的手指,脸上写满沮丧却依然不肯放弃时,她几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轻得像一声低语,瞬间被塔内的寂静吞没。
“蠢。”
她冷冷地吐出一个字,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随手将桌上一本薄薄的、用粗糙兽皮装订的册子朝他丢了过去。
册子啪嗒一声落在乌脚边的地上,封面上用褪色的墨水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通用语字符——《基础元素共鸣与导引结构(学徒版)》。
乌愣住了,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他几乎是扑过去捡起那本册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他抬起头,望向凯莉的背影,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低下头,声音哽咽:
“谢…谢谢您,凯莉小姐!”
凯莉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别吵……挡着光了。”
日子就这样在魔法的低语、草药的清香和食物的烟火气中流淌。
凯莉的教学方式和她的人一样,直接、粗暴、充满了“自己领悟”的冷酷。
她会在调配一瓶极其危险的腐蚀药剂时,突然让乌去处理旁边一株需要瞬间冰冻才能完整保存药效的月光花,理由是“锻炼多线程魔力操控”。
也会在他好不容易成功召唤出一小簇稳定的火苗时,面无表情地泼上一盆冰水混合物,看他手忙脚乱地维持火焰不灭,美其名曰“压力测试”。
乌的失败是常态,被魔法反噬的小伤也时有发生,但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却日益明亮,如同被不断擦拭的宝石,里面燃烧着近乎虔诚的求知火焰和对凯莉越来越深的、无法言说的依恋。
他的进步是缓慢而扎实的。
从最初只能让一小撮灰尘无风自动,到能稳定地引导一小股水流注入量杯。
从点燃一根蜡烛都异常艰难,到能让壁炉里的火焰随着他的心意稳定地燃烧。
他学习凯莉教给他的一切,如饥似渴地吸收着那些关于元素、符文、草药、矿物乃至星辰运行的知识。
凯莉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随意的演示,都被他刻在心底,反复咀嚼。
某个深秋的午后,塔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
凯莉罕见地没有进行任何实验,只是慵懒地蜷在壁炉旁那张她专属的高背椅里,盖着一条厚实的、用某种魔兽皮毛制成的毯子,闭目养神。
乌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的地板上,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封面是暗红色硬皮的书『次级位面通识与精神投射初探』。
他看得很慢,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地板上描画着书上复杂的星位图。
室内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单调的雨声。
“啧,亡灵……”
凯莉带着浓浓倦意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宁静,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群执念的可怜虫罢了,说到底,不过是把灵魂强行钉死在腐烂的锚点上……
『亡者回响』第三章,第七节……‘血肉为牢,执念为锁’……蠢透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被均匀的呼吸声取代,似乎真的睡着了。
正沉浸在星位图里的乌,微微一愣。
他描画符文的手指瞬间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冰针贯穿,看到了那凯莉话语中缺失的一小段:
“以念为坐标,如果是以极其精纯的情感念头,像是如同贪嗔痴为主导,亡灵则会保存大部分生前记忆,同时获得无与伦比的蛮横力量。
而如果是以爱为主导……则会获得一副与生前无异但几乎永生的身躯,但却是与那无与伦比的蛮横力量为代价……
第2种我称之为蠢货-某不知名的亡灵术士。”
他缓缓抬起头,浅蓝色的瞳孔在炉火的映照下急剧收缩,目光死死地锁在凯莉被炉火暖光笼罩的睡颜上。
她的黑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冷硬的线条在睡梦中显得意外的柔和。
“蠢货吗……?”乌无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敲打在他的心脏上。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悄然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比塔外的秋雨更冷。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那本摊开的书上,但书页上那些复杂的星位图仿佛都扭曲了,模糊了,最终汇聚成凯莉刚才梦呓般的低语。
那声音,如同最隐秘的种子,带着禁忌的诱惑力,深深埋进了他灵魂的最深处。
时光是世间最无情的魔法,连魔女的塔楼也无法完全阻隔它的侵蚀。
一年又一年,森林的叶子绿了又黄,塔窗上凝结的冰花开了又落。
凯莉依旧是那个凯莉,岁月似乎在她身上凝固了,容颜不改,黑发如瀑。
而乌……
凯莉放下手中那本讲述高等空间折叠理论的古籍,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眉心。
窗外,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洒进塔内,给冰冷的石壁镀上了一层暖色。
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壁炉旁那个熟悉的位置。
乌正背对着她,专注地搅动着小陶罐里炖煮的晚餐。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食物香气。
夕阳的光束恰好落在他低垂的头上。
凯莉的目光骤然凝固。
那曾经如同流淌着温润月光的金色长发,不知何时起,竟悄然无声地褪去了大半的光泽。
发根处,大片大片地染上了霜雪般的银白,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态势向上蔓延、侵蚀,将原本纯粹的金色切割得支离破碎。
那刺目的白,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一种冰冷而脆弱的光芒,像寒冬清晨覆盖在枯草上的第一层薄霜,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心悸的衰败感。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收紧,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羊皮纸粗糙的表面,留下几道细微的划痕。
她一直刻意忽略的事实,如同沉在湖底的巨石,被这触目惊心的白发猛地拖拽出水面,砸得她措手不及。
魔药……那瓶她为了让他能更长久地陪伴她、替她处理那些繁杂琐事而随手调配的药剂……它延缓了岁月对他容貌的刻画,却终究无法阻挡生命本质的流逝。
这白发,就是时间在他身上刻下的、最残酷的印记,宣告着他终将离去的宿命。
一股冰冷的恐慌,如同塔外森林深处弥漫的浓雾,瞬间将她包裹。
百年孤独筑起的坚硬心防,在这无声的侵蚀面前,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她看着那个被白发浸染的背影,看着他依旧挺直却已显单薄的脊梁,一种从未有过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惧攫住了她。
他会走。
像这夕阳一样沉落,像森林里的落叶一样腐烂,最终只剩下她一个人,再次回到那无边无际、连回声都没有的寂静里。
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比最严酷的冬夜更甚。
陶罐里汤汁翻滚的声音似乎格外响亮。
乌似乎察觉到了身后那道长久的凝视,他停下了搅拌的动作,缓缓转过身。
夕阳的光将他整个人笼罩,那张脸依旧年轻,眉眼清澈,鼻梁挺直,玫瑰色的薄唇带着温和的弧度。
这是魔药的馈赠。
然而,那头已大半化为银白的发丝,却在暖光下折射出刺骨的冷意。
他看到了凯莉眼中的惊惶和无措。那双总是盛着傲然与疏离的黑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他被白发覆盖的身影,里面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脆弱和恐惧。
“凯莉?”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凯莉猛地回过神。
她下意识地想别开脸,想用惯常的冰冷面具将自己重新武装起来,但身体却像被冻僵了,动弹不得。
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她看着他那双依旧清澈如初的浅蓝色眼眸,那里面映着她此刻狼狈的模样。
那句在心底翻涌了无数次、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话,终于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防,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料想的颤抖和脆弱,冲口而出:
“你……”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砾上摩擦:
“……会抛弃我吗?”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像一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指尖冰冷,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发抖,只能死死地盯着他,仿佛想从他眼中提前捕捉到那个让她万劫不复的答案。
乌的身体明显地震了一下。
他浅蓝色的眼眸骤然睁大,清晰地映出凯莉脸上那份从未有过的脆弱和恐惧。
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进了他的心脏。
下一秒,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放下手中的木勺,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到凯莉的面前。
壁炉里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头银白色的发丝仿佛也在燃烧。
他微微俯下身,带着炉火余温的、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握住了凯莉那只紧紧攥着古籍、指节已然泛白、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
凯莉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乌更紧地握住。
他的手掌宽大,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却有着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然后,他牵引着她的手,缓缓地、不容抗拒地,贴在了自己温热的脸上。
指尖传来的触感清晰无比,年轻肌肤的温热弹性,下颌线清晰的轮廓,还有他说话时细微的震动,混合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透过冰冷的指尖,汹涌地传递过来。
“不会。”
乌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在空旷的塔内激起回响。
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如同最纯净的冰川融水,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凯莉惊愕的面容,里面没有一丝犹豫,只有磐石般的坚定和一种近乎灼热的温柔。
“不会抛弃你的。”
他重复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永远不会。”
掌心下是他温热的皮肤,耳边是他坚定的话语,凯莉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停跳了一瞬,随即又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力度疯狂地跳动起来。
那股冰冷的、几乎要将她冻结的恐慌,在他掌心的温度和坚定的目光中,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坚冰,开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悄然融化。
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暖流,从被他紧贴着的脸颊位置,汹涌地冲刷过她冰封百年的心房。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怔怔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刻着她此刻的身影。
一个不再仅仅是“魔女凯莉”,而是被真切地需要着、被承诺着“永远不会抛弃”的、活生生的身影。
时间的洪流裹挟着森林的枯荣,冷酷地向前奔涌。
塔楼内,炉火明灭了不知多少次,蒙尘的书架见证着季节在窗棂上无声更迭。
乌的头发终于彻底变成了纯粹的银白色,如同初冬第一场毫无杂质的落雪,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在塔内幽暗的光线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
这颜色衬得他原本就温润的五官更加出尘,仿佛一尊用月光和寒玉精心雕琢而成的神像。
只是,这尊神像的眉宇间,开始染上挥之不去的疲惫,像深秋枝头不堪重负的叶片。
他依旧沉默地打理着塔内的一切,只是动作越来越慢,每一次弯腰拾起掉落的书页,或是爬上高高的梯子去擦拭顶层的玻璃,都会带起一阵压抑的轻咳。
那双浅蓝色的眼眸依旧清澈,但眼底深处,开始沉淀下一种只有凯莉才能读懂的、对生命流逝的了然和深深的眷恋。
凯莉的炼金实验进行得越来越少。
她更多的时间是坐在那张高背椅上,捧着一本书,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那个日渐虚弱的银白身影上。
看着他因久站而微微颤抖的腿,看着他端着汤碗时手指不易察觉的晃动,看着他强撑着精神在灯下阅读她指定的魔法典籍,却不知不觉地伏在书页上沉沉睡去……
每一次细微的变化,都像一把迟钝的锉刀,在她心上反复磨砺。
那份被他用坚定承诺暂时封存的恐慌,再次从冰层下翻涌上来,带着更深的寒意和绝望。
她开始疯狂地翻阅那些堆积如山的古籍,寻找着任何可能延续凡俗生命的禁忌之法,指甲在翻动那些脆弱的羊皮纸时,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然而,那些古老的卷轴只留下冷酷的真理:
……
『血肉凡躯的衰朽,是连神明也无法彻底逆转的法则。』
……
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夜,风雪在塔外呼啸,如同无数怨灵在哀嚎。
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着,却似乎驱不散塔内弥漫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乌躺在壁炉旁一张临时铺开的厚厚毛毯上,身上盖着凯莉那条最厚实的魔兽皮毯。
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牵动着胸腔发出破碎的嘶鸣。
那头银白的长发无力地散落在枕上,在炉火的映照下,仿佛即将熄灭的余烬。
凯莉跪坐在他身旁,紧紧握着他冰冷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那不断流逝的生命之火。
她的黑袍沾染了地上的灰尘,平日里一丝不苟的黑发也有些凌乱地垂落颊边。
她低着头,看着乌的脸,那双总是盛着傲然或冰冷的黑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哀恸和茫然,像一个在暴风雪中彻底迷失方向的孩子。
乌费力地睁开眼。
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如同即将沉入地平线的星辰,光芒已经黯淡,却依旧努力地聚焦在凯莉的脸上。
他看着她眼中的绝望,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别……”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仅存的力气:
“……别怕……”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手,极其轻微地、却无比坚定地,回握了一下凯莉冰冷的手指。
那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不……会……”
他翕动着苍白的、玫瑰色的薄唇,吐出最后两个破碎的音节。
那双浅蓝色的眼眸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身影永远刻入即将熄灭的灵魂深处。
然后,那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他眼中的光,如同被风吹散的烛火,倏然隐去,只留下一片空茫的灰蓝。
握着她手指的力道,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那只曾经温暖的手,变得冰冷而沉重。
“乌?”
凯莉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她猛地收紧手指,用力摇晃着他冰冷的手臂:
“乌……你说话……回答我……
求求你……
不是……
约好了吗?”
没有回应。
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在死寂的塔内显得格外刺耳。
凯莉僵住了。
她维持着跪坐的姿势,死死盯着那张苍白安详、如同沉睡般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连同她所有的感知。
过了许久,久到炉火的光芒开始在她空洞的瞳孔里跳动,一滴滚烫的液体才终于挣脱了束缚,重重地砸落在乌冰冷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无声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滑过她冰冷的脸颊,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滴落在他银白的发间:
“骗子……”
她俯下身,额头抵在他冰冷的额头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在空旷而寒冷的塔楼里绝望地回荡开。
百年冰封的心墙,在生命彻底逝去的冰冷面前,轰然倒塌,只留下无尽的荒芜和尖锐的疼痛。
风雪呼啸着拍打着塔楼的石壁,呜咽声在冰冷的空气中盘旋,如同永不散去的挽歌。
又一个百年,在遗忘森林无声的注视下悄然滑过。
森林的边界似乎又向外扩张了一些,古老的树木更加高大虬结,浓密的枝叶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阳光只能艰难地投下稀疏的光斑。
凯莉那座沉默的石塔,在层层叠叠的绿荫深处,几乎与周围的岩石和苔藓融为一体,藤蔓肆无忌惮地爬满了塔身,覆盖了那些曾经被乌擦拭得光亮的窗棂。
塔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尘埃在从藤蔓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中无声起舞,厚厚的蛛网悬挂在蒙尘的书架和早已冷却的坩埚之间。
空气里只剩下陈旧纸张、腐朽木材和冰冷石头的味道,再没有食物的香气,也没有炉火的暖意。
凯莉依旧穿着那身黑袍,只是身影似乎更加单薄,如同一抹随时会消散在阴影里的幽魂。她不再进行任何魔法实验,不再翻阅那些堆积如山的典籍。
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坐在那张高背椅上,望着壁炉里冰冷的灰烬,眼神空洞,像一尊失去了所有信仰的神像。
偶尔,她的指尖会无意识地拂过椅子的扶手,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某个早已消逝的温度。
塔楼后方,森林最幽静的一角。
一块粗糙的灰色石碑静静伫立着,上面用简单的通用语铭刻着一个字:
……
『乌』
而篆刻墓志铭则是两个字:
“骗子……”
……
石碑周围寸草不生,只有冰冷的泥土和几片被风吹落的枯叶。
凯莉站在碑前,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她身后那些沉默的古老松树。
又是一个深秋,寒风穿过林间,卷起枯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哀鸣。
冰冷的空气像无数细小的针,穿透她单薄的黑袍,刺入肌肤,带来一阵阵麻木的寒意。
她站了很久。
从日头西斜,站到暮色四合。林间的光线越来越暗,寒气也越来越重。
她的黑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她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块冰冷的石头,看着上面那个早已刻进她灵魂深处的名字。
百年的时光,并未能磨平那刻骨的痛楚,只是将它沉入了更深的、死寂的冰洋之下。
她的心,似乎也随着那块石碑,一起沉入了冰冷的地底,不再跳动。
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刮过,带着刺骨的湿意,似乎预示着初冬的第一场雪即将来临。
凯莉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指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就在这寒意最盛的瞬间。
一条厚实而柔软的羊毛毯,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刚从阳光底下收回来的干燥暖意,轻柔而沉稳地,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那突如其来的重量和温暖,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瞬间击穿了凯莉凝固百年的心防!
“要打扫的地方似乎有很多啊,有点伤脑筋呢……”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冻结!
身体猛地僵直,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
一股无法言喻的、混杂着极度惊骇和一丝荒谬绝伦的希冀的电流,从被毯子触碰到的肩头,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激得她头皮发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序地擂动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猛地转过身!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意义。
林间最后一点昏暗的天光,勾勒出一个修长而熟悉的身影。
他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近得能看清他脸上每一寸细微的变化。
那头长发,依旧是纯粹的银白,如同月光凝结成的丝缎,柔顺地垂落肩头,在暮色中流淌着清冷的光泽。
五官的轮廓,那挺直温润的琼鼻,那淡玫瑰色的薄唇……
依旧是记忆中那副被魔药定格在时光长河里的年轻模样,熟悉得让凯莉瞬间窒息。
然而,皮肤。
那曾经在炉火映照下透着健康红晕的肌肤,此刻是一种毫无血色的、玉石般的冷白,在幽暗的林间光线下,仿佛自身在散发着微弱的、非人间的冷光。
没有呼吸带出的白气,胸膛也没有丝毫起伏。
但那双眼睛!
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如同最澄澈的极地冰川,在苍白的肤色映衬下,蓝得惊心动魄!
里面没有了凡尘的烟火气,没有了生命的温度,却奇异地沉淀着一种更加纯粹、更加恒久的温柔。
那目光如同穿越了百年的漫长孤寂,穿透了生与死的冰冷界限,此刻正安静地、专注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稳稳地落在她的脸上。
清澈依旧,烂漫褪去,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洞悉一切的安宁。
凯莉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她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脸,这张无数次出现在她冰冷梦境中的脸!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被这超乎理解的存在冲击得粉碎。
震惊、恐惧、难以置信、还有那被强行压抑了百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思念和悲痛,如同火山熔岩般在她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咆哮!
亡灵……
这两个冰冷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意识。
“天气凉了,”
青年开口了,声音依旧低沉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抚平一切躁动的磁性,和他生前一模一样。
只是那声音里,似乎少了些血肉之躯的共鸣,多了一丝空灵的回响,如同风吹过空谷。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她肩头那条厚实的毯子,动作自然而体贴:
“多穿点再出来走走。”
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落在她因过度震惊而微微颤抖的唇上,那双浅蓝色的亡灵之眸里,关切和温柔清晰可见,没有丝毫改变,甚至……更加纯粹。
凯莉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看着他那双眼睛,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狼狈、惊惶、脆弱不堪的模样。
百年来筑起的、坚硬冰冷的心防,在这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眸注视下,如同沙堡般瞬间崩塌。
积蓄了百年的孤寂、绝望、还有那份被他用生命践行的诺言所点燃的、连她自己都不敢触碰的滚烫思念,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流,轰然决堤!
“你在你自己身上刻了亡灵术?你疯了吗!要是……要是失败了,你的灵魂会迷失的!要是那样的话……”
她几乎是嘶吼着问出这句话,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言喻的痛楚。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冲出眼眶,瞬间模糊了眼前那张苍白却无比熟悉的脸庞。
她死死地盯着他,仿佛想从他非人的眼眸中,找到一丝悔恨,一丝痛苦,或者任何能让她理解这疯狂牺牲的理由。
“你把自己……变成这样……”
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无法继续:
“……就为了……为了……”
乌静静地看着她崩溃流泪的样子。
那张苍白的、非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被质问的波动。
他只是微微地、极其温柔地弯起了唇角。
那笑容,如同穿过厚重云层的初阳,瞬间点亮了他苍白的面容,也点亮了这片幽暗冰冷的森林。
笑容里没有遗憾,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沉淀了百年时光的、磐石般的安然和满足。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银白的发丝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可能因为我是蠢货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凯莉的心上,如同晨钟暮鼓,振聋发聩。
“况且……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我绝不会抛弃你。”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审判,又如同最初的救赎。
凯莉猛地睁大了眼睛!
泪水瞬间凝固在眼眶边缘。
所有的声音,风穿过林梢的呜咽、枯叶落地的沙沙、她自己破碎的哭泣——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温柔的声音,和他唇边那抹安宁的、仿佛穿越了永恒的微笑。
不是约好了吗?
这简单的五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冰封的壁垒。
百年前壁炉旁,他握着她的手,贴在他温热的脸颊上,眼神坚定地说出“不会”的场景,与眼前这张苍白却温柔依旧的脸庞,瞬间重叠!
一股滚烫的、足以焚毁一切冰冷的力量,从她心脏最深处轰然爆发!
如同沉睡万载的火山终于喷薄!那股力量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冲散了百年的孤寂与绝望,点燃了早已死寂的灵魂!
她死死地盯着他。
看着他浅蓝色的眼眸中那抹纯粹的、恒久的温柔。
看着他银白长发在暮色微风中轻轻拂动。
看着他苍白皮肤下那份非人却为她而存在的宁静。
一种陌生的、剧烈的悸动,如同苏醒的春雷,在她冰冷了百年的胸腔里疯狂地炸开、鼓荡!
噗通……噗通……噗通……
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有力,撞击着她的耳膜,震动着她的灵魂。
那是心跳的声音!
是她那颗被冰封、被遗忘、被以为早已死去的心,在时隔百年之后,终于为眼前这个跨越了生死界限、只为履行一个承诺的人,重新剧烈地、鲜活地跳动了起来!
冰冷的血液在这一刻重新变得滚烫,麻木的指尖重新感受到了力量。
巨大的情感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下一刻,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如同扑火的飞蛾,凯莉猛地向前一步!
不再是魔女凯莉,不再是那个用冷漠和疏离武装自己的孤寂者,在这一刻,她只是一个被巨大的、失而复得的暖流彻底淹没的凡人。
她不管不顾地、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撞进了乌冰冷而坚实的怀抱!
她的手臂紧紧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身,脸颊深深埋进他带着森林寒意的衣襟里,仿佛要融进他的身体里去。
压抑了百年的呜咽终于彻底爆发出来,不再是绝望的哀鸣,而是混杂着狂喜、失而复得的心碎和无尽眷恋的、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
“呜……”
破碎的哽咽声从她埋着的脸下闷闷地传出,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乌……乌……”
乌的身体在她撞入怀中的瞬间微微僵了一下,随即彻底放松下来。
那双浅蓝色的亡灵之眸中,温柔如同月光般流淌。
他没有任何迟疑,缓缓抬起双臂,以一种无比珍重、无比呵护的姿态,将怀中颤抖哭泣的魔女轻轻环住。
他的手臂依旧冰冷,没有血肉的温暖,但那拥抱的力度,却带着一种穿越了生死界限的、足以支撑整个世界的坚定和温柔。
他微微低下头,冰冷的、带着一丝奇异草木气息的下颌,轻轻抵在她柔软的黑发上。
暮色四合,森林彻底陷入黑暗。
只有那块冰冷的石碑,沉默地见证着这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拥抱。
寒风依旧在吹,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然而,那曾经弥漫在空气中的、深入骨髓的孤寂与冰冷,却仿佛被这个拥抱无声地驱散了。
一种奇异的、温暖的静谧,开始在这片遗忘的森林深处,悄然弥漫开来。
………………
我被天空裹住,越来越紧,可我依旧腾出心中靠左边的位置爱你,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
……
……
补上之前说的三篇,另外多加三篇!
哈哈,没想到我憋了波大的吧!你就看吧,一看一个不吱声!
爽看,然后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