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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殿的夜晚,是死寂与低语的交织。

白日里巨大破败的建筑轮廓,在深蓝天鹅绒般的夜幕下,化作更加庞大、更加狰狞的漆黑剪影,沉默地吞噬着稀疏的星光。

寒风在坍塌的拱券与断裂的廊柱间穿行,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如同远古亡魂不甘的絮语。

空气冰冷刺骨,带着千年石头的寒意和废墟深处弥漫的、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

一间勉强算得上完整的偏殿石室,成了三小只暂时的栖身之所。

室内陈设简陋得近乎寒酸:三张粗糙的石板床铺着薄薄的干草垫和洗得发白的粗布毯子。

唯一的光源,是墙壁高处一个狭小的石窗,吝啬地漏进几缕清冷的、被月光漂洗过的微光。

石室角落里,安迷修躺在最靠墙的石床上。

他闭着眼睛,呼吸刻意放缓拉长,模仿着熟睡的姿态,但紧绷的眼睫和微微起伏的胸口,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黑暗中,他的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另外两张石床上的动静。

中间那张床上,是赞德。

他侧卧着,面朝墙壁,深绿色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在干草垫上,呼吸均匀而悠长,带着一种没心没肺的松弛感,偶尔还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梦呓。

最外侧靠近门边的石床上,是乌。

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薄毯下,只露出缠满白色绷带的头部和几缕散乱的白金色发丝。

他的呼吸最为平稳,几乎微不可闻,像一片轻盈的羽毛落在寂静的湖面,无声无息。那份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非人的空灵。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淌,只有风的呜咽和远处不知名夜鸟的啼鸣断断续续传来。

安迷修的心跳如同擂鼓,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

他小心翼翼地数着自己的心跳,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在确认赞德的呼吸依旧平稳悠长,乌的气息也如同沉入最深海底般毫无波澜后,安迷修极其缓慢地、如同慢动作回放般,掀开了身上的薄毯。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单薄的身体,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屏住呼吸,赤着脚,像一只最谨慎的猫,踩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摸索着穿上放在床边的、同样冰冷的布鞋,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

他最后“望”了一眼黑暗中那两个模糊的轮廓。

赞德背对着他,乌依旧安静地蜷缩着,然后,如同挣脱了无形枷锁的囚徒,他踮着脚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手指触碰到冰冷粗糙的门板,安迷修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手臂,极其缓慢地拉动门栓。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摩擦声,在死寂的石室里却如同惊雷!

安迷修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身后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

赞德的呼吸……依旧平稳。

乌的气息……依旧沉静。

安迷修这才如同虚脱般,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不再犹豫,轻轻拉开一道仅容他侧身通过的缝隙,像一尾滑溜的鱼,悄无声息地钻了出去。

“吱呀……砰。”

木门被小心翼翼地重新合拢,隔绝了室内外。

那声轻微的关门余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室内泛起微澜。

就在那余响彻底消散于冰冷的空气中时。

最外侧石床上,那个蜷缩着的、仿佛陷入最深沉睡眠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乌缓缓地撑起了上半身。

白色的绷带在清冷的月辉下泛着微光,如同某种神秘的封印。

他侧着头,没有焦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门板,“看”向安迷修消失的方向。

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摸索着掀开薄毯,同样赤着脚踩上冰冷的地面,动作流畅而无声,如同月光下的幽灵。

他朝着门口走去。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门栓时。

“咻!”

一个微小的、带着些许暖意的物体,划破室内的冰冷空气,精准地朝着乌飞来!

乌的动作没有半分迟滞,仿佛早已预料。他头也不回,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张开,极其精准地在黑暗中接住了那个物体!

触感微硬,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巧克力香气。

是赞德之前塞给他的那种。

黑暗中,赞德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仿佛只是在说梦话:

“这是巧克力……小安……挺喜欢吃的……”

话音未落,他便翻了个身,将身上的薄毯用力地掖了掖,发出满足的咕哝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梦中无意识的呓语。

乌握着那块带着赞德掌心余温的巧克力,在黑暗中静立了片刻。

绷带下看不见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巧克力塞进了自己同样单薄的训练服口袋里。

然后,他不再迟疑,轻轻拉开木门,瘦小的身影融入门外更加深沉的黑暗之中。

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石室内,重归寂静。

几息之后。

中间石床上,那个刚刚还“熟睡”的身影,也缓缓地坐了起来。

赞德那双异色的紫罗兰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清醒而锐利的光芒,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动作敏捷地翻身下床,同样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然后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身影一闪,也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他没有选择跟上乌的路线,而是如同鬼魅般攀上了石室外侧冰冷的墙壁,几个起落便跃上了附近一处更高的、视野开阔的偏殿残破屋顶。

他伏低身体,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下方月光笼罩的训练场区域。

……

……

训练场在冰冷的月华下,呈现出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景象。

巨大的石板地面反射着清冷的光,如同冻结的湖泊。

断裂的石柱投下扭曲拉长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白日里克伊特释放斗气的地方,空气似乎还残留着无形的沉重感。

在这片冰冷、空旷、死寂的场地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奋力挥剑。

安迷修!

他穿着单薄的训练服,小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和前襟,额前的栗色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

他双手紧握着一柄沉重的木质训练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最基础的劈砍动作!

“哈!”

“喝!”

稚嫩的、带着喘息和压抑的嘶吼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单。

每一次挥剑,他都用尽全力,小小的身体因为反作用力而微微后仰。

木剑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

一下!两下!十下!百下!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石板上,瞬间洇开深色的印记。

他紧握剑柄的小手,虎口处那层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由无数个日夜苦练磨出的厚厚老茧,在剧烈的摩擦下,边缘已经开始翻卷、破损,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每一次握紧剑柄,都传来钻心的刺痛!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那双碧绿混蓝的眼眸中,此刻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深不见底的挫败!

终于,在一次用尽全力、角度却有些变形的下劈之后,手腕处传来的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安迷修闷哼一声,再也握不住沉重的木剑!

“哐当!”

木剑脱手,重重地砸在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安迷修踉跄着后退两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败的风箱。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不止、布满汗水、虎口处渗出血丝的双手,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灰尘,在他苍白的小脸上留下狼狈的痕迹。

他嫉妒乌吗?不,安迷修的心里,没有“嫉妒”这种阴暗的种子。

他是如此单纯,如此纯粹,像一块未经雕琢、不染尘埃的水晶。

他只会把一切的问题,归结于自身。

他安迷修,还不够努力!远远不够!他必须付出十倍、百倍、千倍的努力!

他把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失落、所有的自我怀疑,都化作了近乎自虐的挥剑!

仿佛只有身体的疲惫和痛苦,才能稍稍麻痹那灵魂深处巨大的空洞和无力感。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从骑士模子里刻出来的、近乎笨拙地践行着“努力即是美德”信条的……呆子。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汗水,眼神重新变得倔强。

他弯下腰,用疼痛颤抖的手,再次抓起了那柄沉重的木剑!准备继续这无望的、自我惩罚般的挥砍!

就在这时——

“嗒……嗒……”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某种悠闲韵律的敲击声,从不远处传来。

安迷修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在训练场边缘,一堵半倾颓的矮墙断面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坐在那里。

月光如水,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

是乌!

他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正悠闲地晃荡着两条纤细的小腿。

月光仿佛对他格外偏爱,将他周身笼罩在一层朦胧而圣洁的银辉之中。

那缠着白色绷带的双眼,在月光下显得神秘而空灵。

白金色的发丝如同流淌的月光,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几缕调皮的发丝拂过他小巧的下颌。

他微微仰着头,仿佛在“沐浴”着月光,精致得如同冰雪雕琢的五官在银辉中泛着玉质般的光泽,小巧的鼻梁,微抿的薄唇,下巴的线条流畅而脆弱。

宽大的训练服松松垮垮地套在他瘦小的身体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整个人坐在断壁残垣之上,沐浴着清冷的月华,周身仿佛散发着一种不属于尘世的、空谷幽兰般的静谧和一种遗世独立的精灵感。

不知是不是月光带来的错觉,安迷修甚至觉得乌的皮肤在微微发光,整个人都像是由月光凝聚而成,下一秒就要随风消散,融入这无边的夜色。

“师兄……”

乌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天真好奇的语调,打破了安迷修内心的惊涛骇浪。

“这么早就出来训练吗?” 他歪了歪头,白色的绷带在月光下划过一个微小的弧度。

安迷修如同被惊雷劈中,瞬间从震撼和自怨自艾中惊醒!

他看到乌只穿着单薄的训练服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心头猛地一紧!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扔下木剑,像一阵风般冲到矮墙下!

“师妹!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太冷了!快下来!”安迷修焦急地喊着,手忙脚乱地想要解开自己身上那件同样单薄的外袍。

“快,披上我的……” 他踮起脚尖,想把袍子往乌身上裹。

乌却在他靠近时,轻盈地从矮墙上跳了下来,稳稳落地。

他拍了拍沾在裤子上的灰尘,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刚才那精灵般的画面只是安迷修的幻觉。

“不用了,师兄。”乌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静。

他弯腰,摸索着捡起安迷修刚才扔在地上的那柄沉重木剑,又随手从旁边武器架,抽出一把相对趁手、重量也轻一些的木剑,朝着安迷修的方向随手一丢。

“接着。”

安迷修下意识地伸手,有些狼狈地接住了飞来的木剑,脸上还带着未褪的不解。

“我们来对练一场吧。”

乌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用空闲的那只手摸索着,从旁边的荒草丛中折下一段稍长的、柔韧的草茎。

然后,他动作熟练地用草茎当作发绳,将脑后那柔顺的白金色长发束成了一个简单利落的马尾,露出了纤细的脖颈。

这个动作让他平添了几分干练,也少了几分刚才月光下的脆弱感。

“先说好……”乌补充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不用元力。”

为什么不能用?很简单,他自己都不够用,还拿出来霍霍,再说了他现在还真不一定打得过用元力的安迷修……

安迷修彻底愣住了。

他看了看手中的木剑,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双眼缠着绷带、比自己还要瘦小的“师妹”,连忙摆手:

“不行不行!师妹,这太危险了!而且你……” 他想说乌看不见,怎么能对练?这简直是胡闹!

然而,他拒绝的话语还未完全出口:

“呼——!”

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已然响起!

乌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欺近!他手中的木剑没有任何花哨,带着一股与他体型完全不符的决绝气势,朝着安迷修的左肩直劈而下!

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完全不像一个双目失明之人!

安迷修瞳孔骤缩!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却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木剑,横架在身前格挡!

“铛!”

一声沉闷的撞击!双剑交击!巨大的力量从剑身上传来,震得安迷修手臂发麻!

然而,就在他全力格挡上方的攻击时!

乌的左脚如同毒蛇般无声无息地探出,精准地、迅猛地踹在了安迷修立足不稳的右脚脚踝外侧!

“呃啊!”

安迷修只觉得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重心瞬间丢失!

他惊呼一声,整个人如同被砍倒的木桩,狼狈地仰面摔倒在地!后背着地,摔得他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他手肘撑地,刚想挣扎着爬起。

一点冰凉的触感,已经稳稳地抵在了他的下巴上!

是乌的木剑剑尖!

乌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绷带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精准地“锁定”了他。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石板:

“师兄,有些东西……不是单纯努力就可以得到的。”

这句话,如同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了安迷修的心底!

他躺在地上,仰望着月光下乌那模糊却带着强大压迫感的身影,听着那平静却如同审判般的话语,一股巨大的羞耻和更深的挫败感瞬间淹没了他!

泪水再次不争气地涌出眼眶,混合着地上的尘土。

乌的话,看似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实则是赤裸裸地指出了他最大的问题,死板,不懂变通,空有蛮力与决心,却缺乏真正的战斗智慧和属于自己的“意志”!

他只是在机械地重复着“努力”这个行为,却从未思考过努力的方向和意义。

但安迷修能不能听出里面的意思,难说……

安迷修紧紧抿着唇,倔强地不让呜咽声溢出喉咙,却无法阻止泪水滑落。

他低下头,避开了那无形的“视线”,小小的身体因为屈辱和失落而微微颤抖。

他听懂了乌话里的刺,却依旧固执地认为,是自己不够努力,是自己挥剑的姿势还不够标准,是自己训练的强度还不够大……

乌看着他这副陷入固执自责漩涡、无法自拔的模样,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后退两步,木剑的剑尖离开了安迷修的下巴,随意地垂在身侧,示意安迷修站起来,继续。

一次。

安迷修咬着牙,忍着脚踝的疼痛和虎口的刺痛,再次举剑冲上。

乌如同预判了他所有的动作,步伐轻灵如风,木剑如同灵蛇,或点、或拨、或引,轻易地化解了他的攻势,然后一个简单的扫腿,安迷修再次重重摔倒!木剑脱手飞出老远。

两次。

安迷修摔得更重,手肘擦破了皮,渗出血丝。

他倔强地爬起来,抹去嘴角的泥土,再次捡起剑。

这一次,他试图模仿克伊特教导的斗气爆发时的沉重感,将全身力气灌注于剑上,笨拙地劈下。

乌只是微微侧身,木剑擦着他的衣角落下,砸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

而乌的反击,只是一个看似轻描淡写的手肘撞击在安迷修的肋下,剧痛让他瞬间蜷缩在地,如同煮熟的虾米。

三次。

安迷修的动作开始变形,呼吸如同破风箱,每一次挥剑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身体的颤抖。

汗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粘腻的冰冷。他几乎是在凭借意志力驱动着早已麻木的身体。

乌的木剑如同附骨之疽,总能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精准地击中他防御的空隙。

手腕、肩膀、膝盖……安迷修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拆解的破布娃娃,一次次被击倒,一次次挣扎着爬起。

四次……

五次……

每一次跌倒,都伴随着骨骼撞击地面的闷响和安迷修压抑的痛哼。

每一次爬起,都显得更加艰难,更加迟缓。

他的训练服早已被汗水和尘土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擦伤和淤青,虎口的伤口裂开得更大了,鲜血染红了木剑的握柄,每一次握紧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和粘腻的触感。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通红的眼眶和眼底深处那抹近乎绝望的、却依旧不肯熄灭的倔强火焰。

他像一只打不死的蟑螂,更像一个永不倒下的不倒翁,无论被击倒多少次,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固执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起那柄对他来说越来越沉重的木剑,指向乌的方向。

那份固执,近乎悲壮。

乌握着木剑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紧。他“看”着眼前这个伤痕累累、摇摇欲坠,却依旧固执站立的身影,心中那点试探和引导的意味,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敬佩所取代。

哪怕是现在幼小的安迷修,他的意志力也坚韧得可怕。

但这样的人越是这样,固执起来便越可怕。

这不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不由得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仿佛抽走了安迷修最后支撑的力气。

他眼中的火焰剧烈地摇曳了一下,身体也跟着晃了晃。

乌转过身,不再看安迷修,迈开脚步,似乎就要离开这片冰冷的训练场。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萧索。

“等等……!”一个沙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倔强的声音,在安迷修身后响起。

乌的脚步顿住了。

安迷修用木剑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重新站直,尽管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他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刺痛,但那双碧绿混蓝的眼眸,却死死地盯着乌的背影,里面燃烧着最后的不甘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祈求。

“再来……最后一次……”安迷修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乌缓缓地转过身。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颊,绷带下的表情看不真切。

“师兄……”乌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夜风。

“你是为什么在挥剑?”

安迷修愣住了。

为什么挥剑?答案似乎就在嘴边,却又显得那么空洞。

“为了战胜我?”乌继续问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可我……感觉不到你一点想要赢我的意思……”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你只是……单纯地在挥剑罢了。”

“我要是……”乌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冽,带着一种假设的残酷,“……现在就被抓走了呢?就在你的眼前。”

安迷修心头猛地一紧!刚想本能地回答“我会保护你!”、“我会救你!”。

乌的声音更快,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他未出口的誓言:“你连我都赢不了,你怎么救我?”

轰——!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安迷修的头顶!将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固执、所有的自我安慰,劈得粉碎!

是啊……他连眼前这个双目失明、身体瘦弱的“师妹”都赢不了!

他凭什么去守护?凭什么去实现骑士的誓言?

他那些日夜不停的挥剑,那些自以为是的努力,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连自己在意的人都无法保护,那些宏大的理想和誓言,又有什么意义?!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安迷修彻底淹没。

他握着剑的手,无力地垂下。

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仿佛支撑他站立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血污和汗水的双手,陷入了深深的茫然和死寂。

乌的话,彻底粉碎了他一直以来赖以支撑的信念支柱。

乌看着他那副仿佛灵魂都被抽空的失魂落魄模样,心中那点因他固执而产生的烦躁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奈。

他还是没能抓住那最关键的东西,那属于他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名为意志,实为执念的东西。

看来,今晚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乌再次无声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准备彻底转身离开。

安迷修需要时间,需要自己去消化,去找到属于他的答案。

就在他左脚刚刚抬起,即将迈出第一步时:

“等等!”

安迷修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虚弱,不再沙哑,不再迷茫!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一种仿佛挣脱了无形枷锁的清明!

乌的身形猛地定住!

他缓缓地、完全地转过身,再次“面”向安迷修。

月光下,安迷修已经重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依旧布满污迹和泪痕,身体依旧伤痕累累、摇摇欲坠,但那双碧绿混蓝的眼眸,却亮得惊人!

如同被暴雨洗涤后的星辰,清澈、坚定、燃烧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火焰!

“最后一次!”安迷修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带着钢铁般的意志!

他双手再次握紧了那柄染血的木剑,尽管手臂在剧烈颤抖,虎口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剑柄流淌,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话音未落,他发出一声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咆哮,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朝着乌猛冲了过去!

速度不快,姿势甚至因为伤痛而有些扭曲,但那冲锋的气势,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决绝!

乌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还是同样的冲锋,同样的套路?他感到一丝乏味,甚至有些失望。

他习惯性地摆出防御姿态,准备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轻易地引开、绊倒这个固执的师兄。

然而,就在安迷修的剑锋即将进入乌预判的格挡范围时。

异变陡生!

握剑的安迷修,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

菲利斯师父严厉却隐含关爱的目光……

杰德里师父沉稳如山、令人心安的背影……

克伊特师父疯疯癫癫下深藏的痛楚与守护……

赞德师兄那玩世不恭的调侃下,偶尔流露出的复杂眼神……

骑士们教导的古老信条……

赞德那句“小安,好好长大”……

还有……他自己内心深处,对那片星空下,篝火旁,同伴们安然笑容的向往……

“骑士……守护……我……安迷修……”

一个巨大的疑问,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道光芒,撕裂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迷雾!

他一直以来的一切行为是为了什么……

为了成为骑士?

可是如果成为不了骑士,那他和师父们、师兄的关系就不一样了吗?

成为不了骑士,他就不是他了吗?

不!

他明白了!

骑士的头衔,骑士的守则,骑士的荣耀……这些或许很重要。

但他想要成为骑士,其核心从来都不是为了那个称号!不是为了那些刻板的教条!

他想要的是守护!

守护菲利斯师父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守护杰德里大师眼中深藏的沉重!

守护克伊特师父那脆弱笑容下的希望!

守护赞德师兄那别扭的关心!

守护乌……守护这片废墟中,每一个他珍视的、活生生的笑容和羁绊!

以守护之名!

『以安迷修之名!』

守护他所拥有的一切!

这就是他的道!他的执念!他的意志!是他此刻挥剑的理由!

轰——!!!

就在这个念头清晰无比的瞬间!

安迷修体内,那早已被无数次捶打、无数次压榨到极限的筋骨血肉深处,一股沉睡的、源自生命最本源的磅礴力量,如同被点燃的恒星内核,轰然爆发!

没有光芒万丈!没有能量外溢!只有一股极致的、内敛到极点的意志力量!

它无形无质,却瞬间灌注于他手中的木剑之上!

那柄普通的、染血的训练木剑,在这一刻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被赋予了灵魂!

它不再是一件死物!它成为了安迷修意志的延伸!信念的具现!

安迷修的眼神瞬间变得极致的专注!

眼中再无他物,只有眼前的乌。

他的动作变得极致的简洁!摒弃了一切花哨和犹豫!

他高高举起的木剑,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仿佛能劈开山岳、斩断江河的沉重压迫感,朝着乌,重重砍下!

这一剑,不快,却带着一种锁定时空的恐怖意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剑!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乌绷带下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感瞬间席卷全身!

他感觉到了!那不再是蛮力,不再是技巧!那是意志!是信念!是独属于安迷修的斗气!

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中的木剑,横架格挡!这是他第一次,在面对安迷修时,用上了全力!

然而——

“噗……”

一声轻得如同叹息的闷响。

乌手中那柄坚实的木剑,在接触到安迷修剑锋的瞬间,如同碰到了不可接触的绝对存在,又像是被亿万次高频震荡瞬间瓦解了内部结构,没有剧烈的碰撞,没有木屑纷飞,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寸寸湮灭!

化作了最细微的木粉,簌簌飘散在月光下!

一股极简、极致、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乌的咽喉和灵魂!

让他呼吸骤停,思维空白,身体僵硬得如同被冻结!他甚至忘记了躲避,忘记了后退!

只能被迫地“感受”着那股带着沉重守护意志的剑锋,撕裂湮灭的木粉,朝着自己的面门,毫不停滞地斩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冰冷的剑锋,带着安迷修手掌流淌的温热鲜血的气息,稳稳地、精准地停在了乌的鼻尖前方,不足一寸之处!

剑风拂动了他额前散落的几缕白金发丝。

乌能清晰地“感觉”到剑尖传来的、那属于安迷修鲜血的微腥气息,以及……那股虽微弱却无比纯粹、无比坚定的意志!

它如同最温暖的壁垒,却又带着最锋锐的决绝!

世界一片死寂。

只有安迷修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夜空中交织。

过了不知多久,像是过了一瞬,又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安迷修那双燃烧着意志火焰的眼眸,如同耗尽了所有灯油的烛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那股支撑着他挥出这惊世一剑的庞大意志和力量,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

“呃啊……”

一声压抑的、极度虚弱的呻吟从安迷修喉咙里挤出。

他眼前一黑,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再也支撑不住,手中的木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前扑倒下去,脸朝下摔在了冰冷坚硬的石板上!

“呼……嗬……呼……” 安迷修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如同离水的鱼重新回到水中。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巨大的疲惫如同山岳般压垮了他,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乌静静地站在原地,绷带下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勾起,绽放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浅笑。

虽然只有那短短一瞬!但那感觉……无比清晰!无比确定!

那就是『斗气』!独属于安迷修的、由守护意志点燃的、最纯粹的『斗气』!

遥远的天际,厚重的夜幕被一只无形巨手悄然撕裂。

第一缕微弱的、带着怯生生的粉金色光芒,如同少女羞涩的吻痕,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地平线。

它轻柔地、试探性地拂过圣殿废墟最高耸的残破塔尖,为冰冷的石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紧接着,更多的光芒挣脱了束缚,争先恐后地涌向大地!

粉金、橘红、淡金……绚烂的色彩在云层间流淌、晕染,如同打翻了神只的调色盘。

黑暗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那缕最初的光芒,如同精准的箭矢,穿透了训练场上空稀薄的晨雾,恰好、温柔地笼罩在了趴在地上的安迷修,和静静站立在他身旁的乌身上。

光芒如同最纯净的金纱,披洒在安迷修伤痕累累、沾满尘土和血迹的背上。

他凌乱的栗色短发在晨光中泛着温暖的光泽,汗水浸透的训练服边缘也被染成了金色。

他急促起伏的脊背,在光芒下勾勒出少年特有的、带着坚韧弧度的线条。

光芒同样温柔地包裹着乌。

将他白金色的发丝染成璀璨的金线,将他缠着绷带的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仿佛圣洁的光之子。

他单薄的身影在晨曦中显得纤细而挺拔,带着一种历经黑暗后的宁静与通透。

晨风拂过,撩起他束在脑后的马尾发梢,带起细碎的金色光点。

冰冷、死寂、充满挫败的漫长黑夜,终于被这温暖而充满生机的晨曦彻底驱散。

乌弯下腰,从脚边的荒草丛中,折下一根细嫩柔韧的草茎。他拿着小树枝,在安迷修身边缓缓蹲下。

他用那根带着清晨露珠湿气的草茎,轻轻地、带着些许恶作剧意味地,戳了戳安迷修沾着泥土、微微红肿的脸颊。

草茎的微凉触感让安迷修微微一颤,他艰难地侧过脸,睁开疲惫不堪的眼睛,迎上了那被晨曦笼罩的身影。

乌用手托着自己的脸颊,侧着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如同晨曦本身,带着抚慰人心的暖意:

“你看~师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和由衷的欣慰。

“……你不是能做到吗?”

安迷修望着沐浴在金光中、笑容温柔的乌,感受着脸上那微凉的、带着生命气息的草茎触感,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疲惫和伤痛!

一种前所未有的释怀和轻松,如同温暖的泉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洗涤了他灵魂深处所有的迷茫和阴霾!

身体的剧痛依旧存在,但精神上的枷锁已被彻底粉碎!他找到了自己的“道”!

“是啊……”安迷修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哽咽的笑意,他用力地点了点头,重复着乌的话。

“我能做到……”

他望着乌,眼神清澈而明亮,里面充满了感激和一种属于师兄的责任感。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全身酸软无力,不由得发出一声痛呼。

但他还是努力仰着头,用长辈般关心的口吻,认真地对乌说道:

“但是……师妹……”他吸了口气,忍着疼痛。

“熬夜……还是不好的,要……要注意身体……”

乌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凝固了!

他托着脸颊的手放了下来。刚才还温柔似水的表情,如同被寒风吹过,迅速结冰!他鼓起了腮帮子,像一只被惹恼的小河豚!

什么话?我熬夜是为了谁?

下一秒,他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块赞德给的、带着体温的巧克力,看也不看,朝着安迷修那张写满关心的脸,狠狠地砸了过去!

“啪!”

巧克力精准地命中了安迷修的额头,不算太疼,但足够让他再次愣住。

“哼!”乌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他冲着安迷修骂了一句:

“呆子!”

骂完,他不再理会地上那个依旧搞不清状况的师兄,利落地站起身,将双手背在身后,像个小大人似的,默默地、头也不回地朝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去。

晨曦的金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安迷修捂着被巧克力砸中的额头,看着乌那气鼓鼓离开的背影,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说错话了?

他想爬起来追上去解释,但身体刚一动,就牵扯到全身的伤口,剧烈的酸痛让他不由得再次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只能眼睁睁看着乌的身影消失在晨曦笼罩的废墟拐角。

…………

不远处,那座残破的偏殿屋顶。

赞德将刚才训练场上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看着安迷修趴在地上傻笑,看着乌气鼓鼓离开的背影,看着那温暖的金色晨曦彻底铺满大地……

赞德嘴角那抹惯常的、带着玩味和疏离的笑容,渐渐变得柔和,最终化为一个真切的、发自内心的温暖笑意。

他放松身体,随意地躺在冰冷的瓦片上,双手枕在脑后,抬起头,任由清晨带着凉意和草木清香的清风,温柔地拂过他俊朗的脸庞,吹动他深绿色的发梢。

深邃的紫罗兰眼眸中,映照着那片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广阔的湛蓝天空。

一声带着释然和淡淡满足的轻叹,如同呓语般,消散在清新的晨风里:

“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