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山谷的清晨，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冽的草木芬芳，仿佛连呼吸都带着绿意。
阳光穿透层层叠叠、形态各异的巨大叶片，将碎金般的光斑泼洒在苔藓厚软如绒毯的地面上。
凯莉正蹲在一株叶片边缘泛着奇异银蓝光泽的植物前，眉头拧成了疙瘩。
“怎么又是坏的？”她低声咒骂，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拂过那株星光草明显蔫下去、边缘卷曲焦枯的叶片。
这株宝贝疙瘩，她小心翼翼照料了整整两个月，眼看就要到最佳采摘期，价值抵得上她小半年的药剂收入，如今却在她眼皮子底下，以一种无可挽回的颓势走向死亡。
一股混杂着挫败和肉痛的烦躁感直冲头顶，让她恨不得把这片该死的林子给点了。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顺着微风，如同无形的丝线般钻入她的耳中。
凯莉警觉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穿透前方枝叶的层层阻隔，扫向声音的源头。
不远处的林间空地上，一个身影背对着她。那人拥有一头极其罕见的金色长发，那色彩并非浓烈的黄金，而是近乎晨曦薄雾般的浅金，却又奇异地透出某种玉石般的温润光泽，柔顺地垂落，一直铺展到腰际以下，在穿透林隙的阳光下，真的仿佛一道凝固的、来自九天之上的纯金瀑布。
仅仅是这个背影，就带着一种与这喧闹尘世格格不入的静谧与出尘。
凯莉眯起眼睛，悄无声息地拨开几片宽大的蕨类叶子，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猎豹，无声地向前潜行了几步。
那奇异的背影微微颤抖着，显然在哭。他面前的地上，躺着一朵被踩踏得不成样子、几乎完全碾入泥泞的蓝色野花。
他伸出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柔，徒劳地试图将那破碎的花瓣拢起，动作笨拙又固执。
一滴泪珠，晶莹剔透，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挣脱了他浓密如鸦羽、此刻却因泪水濡湿而显得格外漆黑的睫毛，无声地坠落。
“嗒。”
那滴泪水，不偏不倚，正落在那朵已经宣告死亡的野花残骸上。
下一刻，奇迹发生了。
那被踩扁、浸透泥水的花瓣，仿佛被注入了磅礴的生命源泉，猛地舒展开来！花瓣上的污泥瞬间消失无踪，重新呈现出一种鲜活饱满、近乎透明的蓝，甚至比它完好无损时更加娇艳欲滴。
柔韧的花茎也挺立起来，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生机勃勃得刺眼。
凯莉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她那双总是带着点精明算计的深紫色眼眸，此刻死死盯着那朵“死而复生”的野花，瞳孔深处爆发出一种近乎掠夺性的精光。
一种强烈的、几乎让她手指都微微颤抖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这眼泪，是点金石！是她那株该死的、快死的星光草的救命稻草！
她不再隐藏，故意加重了脚步，靴底踩在枯枝落叶上，发出噼啪的脆响。
那哭泣的背影猛地一僵，像只受惊的幼鹿般飞快地转过身来。
凯莉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入一片澄澈的浅蓝之中。
那双眼睛，像初春解冻的高山湖泊，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带着几分探究和刻意冷硬的面容。
长而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未干的泪珠，如同清晨花瓣上的露水，随着他惊惶的眨眼轻轻颤动。
他的鼻梁挺直秀气，薄唇是极淡的玫瑰色，此刻因为惊吓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点洁白的贝齿。
那一瞬间，凯莉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
这精灵……不，这张脸，确实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脆弱美感，让人心底最坚硬的地方都忍不住软了一下。
“你……你是谁？”他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怯生生的，像林间迷途的小动物。
凯莉迅速压下心底那点不合时宜的波动，努力绷紧脸部的线条，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既冷静又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药剂师。”
她简洁地回答，目光却像实质的探针，毫不客气地在他脸上逡巡，仿佛在评估一件稀世珍宝的价值。
“你呢？躲在这里哭鼻子的家伙？”
“我叫乌……”
他小声回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紧张地绞着自己垂落胸前的浅金色长发，那动作带着一种不自知的稚气。
“我的花……被踩坏了……”
他的目光又哀伤地投向地上那朵奇迹般复活的蓝花。
凯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那份“奇货可居”的念头更加炽热。
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刻意放缓、听起来像是安抚，实则带着不容置疑导向的语气说：
“嗯，看到了，它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她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单刀直入，“乌，你可以帮帮我吗？”
乌那双浅蓝色的眼眸里瞬间盈满了茫然，像迷蒙着晨雾的湖面。
“帮你？”
他困惑地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扇动，又有一滴泪珠被挤了出来，顺着光洁的脸颊滑落。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背去擦。
“对”凯莉的声音清冷，带着一种命令口吻，身体也本能地向前倾了一步。
乌被她突如其来的行为吓得一个哆嗦，手僵在半空，含泪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惊恐地看着她。
凯莉意识到自己表现中的不妥，立刻收敛了眼神依旧灼灼地锁定着他脸上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解释，同时巧妙地植入自己的目的：
“你的眼泪，很特别。
能否“借”我一滴拯救我的花朵？”她伸手指了指地上那朵精神抖擞的蓝花，又状似无意地指了指不远处她那株垂头丧气的星光草。
“喏，就像我那株宝贝，快不行了。也许……你的眼泪能帮帮它？”
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株叶片枯卷、气息奄奄的星光草。
他眼中的惊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而柔软的同情。
他看看星光草，又看看凯莉，犹豫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而真诚地说：
“它……好可怜……”
成了！
凯莉心头一喜，脸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甚至还带上了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无奈”：
“它对我很重要，值很多……嗯，很有价值。”
她差点说漏嘴，及时改口。
“你试试看？”
乌点了点头，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利用”。
他努力地回想刚才野花被踩碎的伤心事，浅蓝色的眼眸里再次弥漫起水雾，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像风中蝴蝶脆弱的翅膀。然而，酝酿了好一会儿，那眼泪却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肯痛快地掉下来。
他有些着急地看向凯莉，眼神无辜又带着点求助的意味：
“我……我哭不出来了……刚才哭完了……”
凯莉看着他那副努力又委屈的样子，心里那点刚冒头的愧疚感瞬间被“星光草即将彻底完蛋”的焦虑压得粉碎。
她果断上前一步，动作快得让乌来不及反应，右手食指和拇指已经精准地捏住了他白皙柔软的耳垂。
“哎哟！”乌痛呼一声，身体下意识地一缩，眼泪几乎是瞬间就涌了出来，啪嗒一下，正好落在他自己下意识伸出的手心里。
“快！对着它！”凯莉松开他的耳朵，语速飞快地命令道，同时指向那株星光草。
她的指尖还残留着捏过他耳垂的触感，细腻温热，让她心头莫名地划过一丝异样，但立刻被眼前的目标驱散。
乌含着泪，慌忙把手心里的那滴眼泪小心翼翼地抖落到星光草枯萎的根茎旁。
奇迹再次上演。
那枯卷的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来，银蓝色的脉络重新变得清晰饱满，甚至散发出比之前更浓郁的、清冷的星辉光芒。整株草瞬间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凯莉的眼睛亮得惊人，那是金币和成功的光芒。
她毫不犹豫地从随身的药剂师皮囊里掏出一张略显陈旧的羊皮纸卷和一支羽毛笔，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喏，签了它。”
她把卷轴和笔塞到还有些发懵的乌手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这是我对你的感谢，请务必收下。”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指了指不远处一株挂满鲜红浆果的灌木。
“我帮你把这片林子里最好吃的果子都摘给你，保证你饿不着。”
她又指了指远处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还有，以后谁敢欺负你，报我凯莉的名字，这片林子里没人敢动你！”她拍着胸脯，说得豪气干云。
乌低头看着羊皮卷上密密麻麻的人类通用文字，眼神一片茫然。
他根本看不懂。他抬起头，看着凯莉那张带着点狡黠、但眼神似乎很“真诚”的脸，又想到刚才那甜甜的浆果和她的“保护”承诺，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信任这个突然出现、能让他“帮忙”的人类女子。
他拿起羽毛笔，在凯莉手指点着的地方，笨拙地画下了一个像缠绕藤蔓般的符号，他的精灵名字印记。
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银光在签名的墨迹上极快地一闪而逝，仿佛羊皮卷本身短暂地呼吸了一下。
远离社会的凯莉并不知道在人类之中有一个传闻，精灵一般是独居的，而独居的精灵，出现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寻找伴侣繁衍后代……
凯莉正沉浸在“契约达成”的喜悦中，完全没有留意到这瞬间的异象。
“很好！”凯莉一把抽回羊皮卷，动作麻利地卷好收起，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如同猎手捕获心仪猎物般的笑容，“合作愉快，小哭包！”
从此，翡翠山谷里多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乌！快点！这株龙涎根蔫巴了！今天的份额呢？”凯莉的嗓音清脆，带着点习惯性的颐指气使，在林间回荡。
她蹲在一株叶片发黄、气息萎靡的珍贵药草旁，头也不抬地催促。
乌的身影很快从旁边一丛茂密的发光蕨后面小跑出来。
他那头标志性的浅金色长发在跑动中如同流淌的月光，微微晃动。
他跑到凯莉身边，习惯性地微微低下头，把耳朵凑近她抬起的手，那双清澈的浅蓝色眼眸里带着点认命的乖巧，小声嘟囔：
“轻一点哦……”
凯莉熟练地伸出手，食指和拇指捏住他柔软微凉的耳垂，力道控制得刚刚好足够刺激泪腺，又不会真的弄疼他。
“嘶……”乌吸了口气，眼眶迅速泛红，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浸湿，黏成一簇一簇。一颗饱满的泪珠迅速凝聚，顺着光滑的脸颊滚落。
凯莉眼疾手快，另一只手早已拿着一个小小的水晶瓶等在下方。泪珠精准地落入瓶底，发出极其轻微的“叮”的一声脆响。
瓶子底部已经积攒了浅浅一层清澈的液体，在透过树叶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彩虹般的光晕。
“喏，拿去。”凯莉松开手，把水晶瓶递给他，下巴朝那株龙涎根扬了扬。
乌含着泪，小心翼翼地倾斜瓶身，一滴眼泪滴落在龙涎根的根部。
那枯黄的叶片立刻像吸饱了水分般挺立起来，恢复油绿，一股浓郁的奇异药香随之弥漫开。
“搞定！”凯莉拍拍手站起来，满意地看着恢复生机的药草，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弧度。
她顺手从腰间的布袋里摸出几个早上刚摘的、饱满多汁的甜浆果，塞进乌的手里，“喏，奖励你的。省着点吃，下午还有一株月光藤呢！”
乌捧着红艳艳的果子，刚才那点因为被揪耳朵而泛起的小委屈瞬间被香甜的滋味冲散，眼睛弯成了月牙，用力地点点头：“嗯！”
日子就在这种奇特的“交易”中一天天过去。凯莉的药剂材料品质越来越好，名声和财富也随之水涨船高。
乌则像个被圈养起来的珍稀生物，活动范围基本围绕着凯莉的临时小屋和她的药圃。
凯莉发现，乌的眼泪似乎不仅仅是复活植物那么简单。
滴入普通清水的眼泪，能让水变得甘冽无比，长时间饮用甚至感觉精神充沛。滴入熬煮的汤药中，能极大地提升药效的纯粹度和平和度。
这简直是万能的炼金催化剂！这个认知让凯莉的心跳更快了，收集眼泪的瓶子也换成了更大的。
起初，凯莉只把这当成一场纯粹的利益交换。她提供食物和“保护”，虽然这片森林里除了偶尔迷路的野兽，根本没什么能威胁到精灵，乌提供珍贵的眼泪。
简单，明了。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微小的、计划外的枝节悄然生长。
比如某个午后，凯莉正全神贯注地守着一锅即将炼成的珍贵药剂，火候的掌控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她烦躁地抬手去擦，却忽略了坩埚边缘异常的高温。
“小心烫！”一直安静坐在旁边小凳子上啃浆果的乌，突然惊呼一声，动作快得不可思议。
他猛地起身，一把抓住了凯莉伸向坩埚的手腕。
凯莉吓了一跳，差点打翻药剂。她恼怒地回头，却撞进乌那双盛满了急切担忧的浅蓝色眼眸里。
他温热的手指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凯莉的心跳漏了一拍，那股熟悉的、因为被干扰而升起的火气，竟然奇异地在他纯粹的注视下消散了大半。
“我……我看它很烫……”乌意识到自己的“僭越”，慌忙松开手，白皙的脸颊浮起一层薄红，长长的睫毛垂下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
凯莉张了张嘴，那句习惯性的刻薄话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下次别突然扑过来。”
她转过头继续盯着坩埚，但手腕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却残留着一种陌生的、挥之不去的温热感。
又比如，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
凯莉采集一种必须在雨后初晴时才能摘取的露水蘑菇，回来时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打着喷嚏走进临时搭建的小木屋，一抬头，却愣住了。
屋子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用柔韧藤蔓和宽大叶片巧妙编织成的秋千架。
乌正坐在上面，看到她进来，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有点羞涩又带着点期待的明亮笑容，浅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颗温润的蓝宝石。
“凯莉！你看！我做的！”
他献宝似的指着秋千。
“你上次说……说腿蹲麻了……”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带着点不确定。
“……这个，坐着会舒服一点吧？”
凯莉看着那个虽然粗糙、却明显倾注了心思的秋千，再看看乌被雨水打湿了些许、贴在脸颊上的浅金色发丝，和他那双亮晶晶、等待夸奖的眼睛，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浑身湿冷的难受。
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极其陌生地涌上心头，让她喉咙有些发紧。
她别开脸，粗声粗气地说：“……嗯，还行吧。凑合能用。”
然而，当她真的坐在那个还带着植物清香的秋千上，身体随着藤蔓轻轻摇晃，看着屋外瓢泼的大雨，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平静感包裹了她。她偷偷瞄了一眼旁边蹲在地上、认真剥着野果的乌，他侧脸的线条柔和得不可思议。那一刻，凯莉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内心那道名为“纯粹交易”的冰冷堤坝，似乎被什么东西悄然撬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缝。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整个翡翠山谷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色。凯莉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坐在乌给她做的藤蔓秋千上，心情颇好地清点着今天的“眼泪收获”——满满一小瓶，足够她炼制好几份高级药剂了。她掂量着水晶瓶，清脆的声响在宁静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乌安静地坐在不远处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低着头，浅金色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手里拿着一根柔韧的草茎，无意识地、一遍遍地缠绕着自己白皙纤细的手指，那根手指已经被勒出了明显的红痕。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身上那种沉沉的、压抑的落寞感。
“喂，”凯莉终于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扬声问道，“发什么呆呢？今天的浆果吃完了？”
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像是被她的声音惊醒。他慢慢抬起头。
凯莉的心猛地一沉。
那张总是带着点懵懂无辜、或者浅浅笑意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未干的泪痕。泪水不断地从他浅蓝色的眼眸里涌出，滑过白皙的皮肤，在下巴处汇聚，无声地滴落在他身前的地面上，洇湿了一小片苔藓。他的眼睛红肿得厉害，浓密的睫毛被泪水完全打湿，黏在一起，显得脆弱不堪。更让她心惊的是，那双总是清澈见底、映着阳光和森林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惶恐。
“你怎么了？”凯莉放下水晶瓶，从秋千上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她从未见过乌哭成这样，这绝不是为了配合她“工作”而流出的眼泪。这种发自内心的巨大悲伤，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毫无预兆地砸在了她的心口。
乌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双蓄满泪水、红肿不堪的眼睛看着她，嘴唇微微颤抖着。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手，将一直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递向凯莉。
那是一个更大的、凯莉从未见过的水晶瓶。瓶子里，盛满了清澈透明的液体，在夕阳下折射出令人心惊的光泽——那是满满一瓶眼泪！瓶身冰凉，握在凯莉手里，却像一块烙铁。
“都……都给你……”乌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心肺中挤出来的，“别……别不要我……”他说完最后几个字，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逸出，比刚才那种无声的流泪更加刺痛人心。
凯莉完全懵了。她握着那个沉甸甸、冰凉的水晶瓶，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炭。乌那句带着巨大恐惧的“别不要我”，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在她心上剐过。
“谁……谁说我不要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和一种陌生的慌乱而拔高，显得有些尖锐。她向前一步，下意识地想靠近他，想抓住他颤抖的肩膀，想把他从那种巨大的悲伤漩涡里拉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她，比看到最珍贵的药草枯萎还要强烈百倍。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把这个单纯得有点傻的精灵弄丢了。
乌被她突然拔高的声音惊得抬起头，泪水还在不停地滚落。他抽噎着，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眼神破碎而茫然地看着她，似乎在努力理解她的话。然后，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凯莉腰间那个装着契约的皮囊。
“可是……”他哽咽着，声音含混不清，“契约……写满了……要……要结束了……”
写满了？结束？
凯莉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立刻手忙脚乱地扯下腰间的皮囊，指尖因为莫名的恐慌而微微发抖，几乎是粗暴地将那张卷起的羊皮契约抽了出来，飞快地展开。
夕阳的金辉洒在古老的羊皮纸上。凯莉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她亲手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条款——关于眼泪的份量、交付的时间、她承诺的浆果和所谓的“保护”……一切似乎都没变。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卷轴最末端，她当初预留的空白签名处。
就在乌那缠绕藤蔓般的精灵印记旁边，原本空白的地方，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一行极小的、闪烁着极其微弱银光的文字。那文字并非人类通用语，也不是精灵语，而是一种古老、神秘、带着契约力量的符文！凯莉作为药剂师，对这类蕴含魔力的古老文字有过粗浅的了解，勉强能辨认其意：
“当收集者之心为契约之泪所动，所有泪水将化作星辰之吻，烙印于说谎者的唇上。”
凯莉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她死死盯着那行仿佛拥有生命般微微流转着银辉的小字，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穿了她所有的算计和伪装。说谎者？她承诺的浆果和保护，比起乌眼泪的真正价值，何尝不是一种欺骗？为契约之泪所动……她刚才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恐慌和心疼……
就在她读懂这行字的瞬间，异变陡生！
她手中那个沉甸甸的、盛满了乌眼泪的水晶瓶，毫无预兆地变得灼热滚烫！瓶身剧烈地震颤起来，仿佛里面囚禁着无数不安分的星辰。
“砰！”
一声极其轻微的爆鸣。水晶瓶的软木塞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冲开！
瓶内那些清澈的泪水，在这一刻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银白色光芒！它们不再是液体，而是化作了无数细小的、跳跃的光点，如同被惊扰的星河，猛地从瓶口喷薄而出！它们无视了地心引力，带着一种欢欣雀跃的、无法言喻的灵性，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汇聚成一道耀眼的光流，精准无比地扑向凯莉因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嘴唇！
“唔！”
凯莉只觉得唇上一片冰凉，紧接着是无数极其细微、如同星辰碎屑轻轻碰撞的酥麻感。那感觉并不难受，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纯净的温柔，瞬间席卷了她的唇齿，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星光，在她唇上融化、渗透。
光芒持续的时间只有短短一瞬，快得如同幻觉。
当光芒散去，凯莉还保持着那个震惊的姿势，站在原地。
她的嘴唇上，清晰地残留着一片微凉的、如同初雪融化般的触感。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颤抖地抚上自己的唇瓣。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星辰的余温，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的悲伤气息——那是属于乌的眼泪的味道。
她猛地抬头看向乌。
乌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惊呆了。
他红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水还挂在睫毛上，脸上满是惊愕和茫然。
他似乎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凯莉抚着嘴唇的动作。
山谷里一片寂静，只有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凯莉的手指还停留在唇上，那点奇异的冰凉触感如同烙印，挥之不去。
她看着乌那双依旧红肿、盛满未干泪水与懵懂的浅蓝色眼睛，又想起契约上那行冰冷的、揭露一切的文字——“说谎者”。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羞愧、懊悔和一种更深沉东西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烧得她脸颊滚烫。
她几乎是狼狈地、猛地放下了抚着嘴唇的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笨、笨蛋！”
她突然拔高声音，试图用惯常的凶巴巴来掩饰内心翻天覆地的震动和慌乱，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谁、谁允许你随便哭满一瓶的！
契约……契约又没说满了就结束！
我、我的药草还多着呢！”
她语无伦次，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敢再看乌那双纯净的眼睛。
乌被她突如其来的“训斥”弄得更加茫然无措，他眨了眨红肿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的泪珠摇摇欲坠，小声地、带着浓重的鼻音辩解：
“可是……凯莉说……每天只要一点点的……瓶子满了……”
“我说的是‘一点点’，但没规定上限！”凯莉蛮不讲理地打断他，心跳得像擂鼓，那“星辰之吻”带来的奇异感觉还在唇间萦绕，让她心烦意乱。
“总之，契约继续！直到……直到我说停为止！明白吗？”她努力瞪大眼睛，试图摆出往日的威严。
乌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和明显躲闪的眼神。
他脸上那种巨大的悲伤和惶恐，在她这番不讲理的宣言中，如同被阳光驱散的薄雾，一点点地淡去了。
虽然还是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契约继续”和“凯莉没有不要他”这两个信息，像甘泉一样瞬间滋润了他干涸恐惧的心田。
他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尽管眼睛还是红得像兔子，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小心翼翼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那笑容里还带着未褪的湿意，却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得让人心头发颤。
“嗯！”他用力地点点头，声音里重新带上了一点微弱的、却真实的雀跃，“明白了！凯莉还要我的眼泪！”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远山，暮色温柔地笼罩下来。
凯莉看着乌脸上那个小小的、依赖的笑容，听着他话语里那份单纯的、失而复得的安心，心头那点强撑起来的凶悍瞬间土崩瓦解。
一种更加汹涌、更加陌生的情绪，如同温热的潮水，无声地淹没了她。
她默默地、近乎仓促地转过身，弯腰捡起地上那个已经空空如也的水晶瓶，瓶身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暖意。
指尖触碰到瓶壁的瞬间，唇上那点星辰般的冰凉触感似乎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夜风拂过，带着森林深处特有的凉意，却吹不散她脸颊和耳根持续攀升的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