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月于雀城见到了居州王,居州王借休养身体之故推辞了一道回鹄城的邀请,另再次反问萧明月,汉关即在眼前,可有回乡一探的意愿。
去年冬日拜礼,居州王如此劝说,萧明月不作他想,但这一次她心头万千思绪。
二人谈话间,萧明月闻到艾蒿焚烧的味道。
她顿默片刻,问居州王:“王上如此顾念离乡人,真是至善之心,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客子羁旅,困守异乡,思归桑梓而不可得,当何以排解忧怀?”
居州王几声咳嗽,斑白的两鬓落下几缕枯黄的发丝,好似这般孱弱的模样真的是生病了。身侧的匈奴仆及时奉上药茶,他喝了半杯之后方才缓过劲来,说了一个字:“安。”
安。
“可是安身之安?”
“既是安身又是安心。萧将军既领乌州虎符,若着眼西境天时之变,择良栖而待,他日阴山草场,必有将军策马之疆。”
居州王居然反劝她归顺漠北。
萧明月一声轻笑:“原来王上的‘安’字,是既安之便顺之安。可王上所言不尽然,‘安’可作顺舟之水,却非屈膝之席。若以退为进暂栖檐下,此乃弓弦回缩之智,若以安为名缴脊弃刃,这等安稳,不过断翅囚鹰啄食的黄金笼。”
居州王面不改色,或许他知道自己难以劝其归顺。此时阵营划分明确,多言必失,亦无法身退。
萧明月看了眼居州王身侧的匈奴仆,那仆人见萧明月投来目光丝毫不惧。
居州王回以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既安之便顺之安,不如既安之便护之安。既如此,那我就祝萧将军回途顺利。”
***
萧明月等待的回途之路,从阿尔赫烈莫名失踪开始。
当阿聿急切前来禀告的时候,她当下一阵绞心,难道分离就是这般突如其来吗?可随即看着阿聿又反应过来,他若离去绝不会撇下心腹。而从阿聿的神色看来,对于主子的失踪亦是感到十分惊慌,这显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你发现他离开的时候,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阿聿想到什么,跑开后又回来,手中握着几个青皮胡桃,“居州境内不产胡桃,我问过苏尔夸夸,他说这些胡桃不是他奉给将军食案上的。”
胡桃。
萧明月接过这几个圆润饱满的青皮胡桃,凝思时惴惴不安,居州确实不种胡桃,但州域南部却有一处生长胡桃的地方。
胡桃源。
“他可有同你说过胡桃源这个地方?”
阿聿点头:“将军说过,那是夫人你的故乡。”
“你可知胡桃源在什么位置?”
萧明月虽说记起了过往,可关于故乡具体位置的记忆已然模糊。
“不瞒夫人,将军曾派人寻过胡桃源的入口,但并无所获。”
胡桃源虽说算不得世外之处,但在贫瘠的西境算得上是很好的庇护所,当年漠北于居州南下,是因为萧祁云疏忽大意才让他们寻到入口。故而能再寻胡桃源的除了当时的侵略者,便只有萧氏。
有人用胡桃引走了阿尔赫烈。
此时苏尔夸夸呼声至来,手中握着一张打开的牛皮小卷:“夫人,有人在我的菜篮中放了一片竹简,还有地图。”
萧明月接过来,那片竹简上只刻有一个“归”字。牛皮卷里所绘制的地图分外复杂,一半火焰一半川流,在河流的中段罅隙处有一个缺口,那里是戈壁绿洲的混合地带。她当即认出胡桃源的准确位置。
“阿聿,你且安排下去,王上所派遣的送亲队伍戒守鹄城城外,右大将的骑兵悉数随我寻找胡桃源。”萧明月紧握牛皮卷,“定是有人故意用此引他前去,我们要尽快与他汇合。”
“好!”
萧明月唤出暗处的九名霍家骑兵,整顿出发前,她提出一言:“若我与人交手间伤及阿尔赫烈,切记要绝对性地护他。”
她一副凝然模样,霍家军未敢反驳。
***
白昼的太阳像烧透的铜镜,悬挂在硫磺弥漫的峡谷上空。
萧明月策马踏过嶙峋乱石,手中羊皮地图早被汗水浸透成绵软的一团。
阿聿紧随其后,手腕始终搭在刀柄上。他看了眼身后蒙面的九名霍家的骑士,马蹄裹了布,如夜枭般寂静。自家的二十余轻骑压阵,皮甲在高温中蒸出淡淡腥气。
“果真是水火分疆之地……”
萧明月的声音被热浪吞噬大半。
左侧山壁裂口不断喷涌滚烫气流,岩石赤红如烙铁,右侧暗河咆哮奔腾,水汽撞上热岩又凝成浓稠白雾。
她出生于胡桃源,未有机会见过村落的入口是这般水火同窟的景象,即便与兄长逃出游玩也不知门户真正所在。难怪萧氏族人能在此间安稳渡过几十年。
地图上画着交叉骨的位置越来越近。
阿聿与萧明月并肩同行,此时突然勒马,抬手示意。前方狭窄隘口处,两根天然石柱拱成歪斜的兽牙形状,仅容单骑通过。就在此时,大地深处传来沉闷裂响。
“退后!”霍家骑士发出吼声,悉数策马上前将萧明月包围住。
水火交界的死亡线骤然暴动。
右侧冰川发出冰层断裂的呻吟,磨盘大的冰块裹挟着泥石轰然坠落!
一匹大禄府战马被飞溅的冰渣击中眼球,惊惶乱窜的骑兵连人带马摔入怒涛,瞬间被裹着冰凌的浊流吞噬。
左侧山壁应声塌陷,烧红的岩石暴雨般倾泻。一块熔岩状巨石擦过霍家骑士的肩甲,火星溅在坐骑鬃毛上烧出焦烟。另一骑士的骏马前蹄踏空,清脆的骨裂声混入山崩。
碎石如活蛇般迅速封堵退路。
“冲!”萧明月声如裂帛。
数匹战马化作离弦之箭射向獠牙隘口。
热风卷着硫磺颗粒抽打面颊,阿聿的刀鞘撞在岩柱上迸出火花,就在他们挤进石隙的刹那,万钧巨石碾碎隘口。
只有萧明月和阿聿还有九名霍家军冲过了隘口。滚烫的气浪将他们狠狠掼进黑暗,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一片死寂。
待烟尘渐散,一片翡翠原野在灼热峡谷尽头铺开。
冰川融水在此处化作温驯溪流,阔叶古树枝桠如绿云蔽日,红紫色的野果子沉甸甸压弯枝条。
微风裹挟青草香拂过汗湿的鬓角,萧明月喘息未定,眺望远处的绿洲:“那里便是胡桃源……”
“看来就是这里了。”阿聿说道。他回头望去,碎石横在隘口,阻挡住了他们的骑兵。再看霍家骑士,九人甚至一步踉跄都没有的站定在身侧。
霍家军锐利的目光扫过这片违背常理的土地。前方确实是一片绿洲,但连接绿洲的还有大片戈壁。
***
龟裂的戈壁边缘,最后几丛骆驼刺在滚烫的赭色砂砾间挣扎。
当马蹄踏上潮湿的草地时,萧明月勒住缰绳,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片开得放肆的深蓝色花海上。花朵形如铃铛,成簇成团,几乎覆盖了数十丈方圆的林地,每一朵蓝铃花,都由一根细长笔直的墨绿花茎擎起,风吹过,大片深深浅浅的蓝无声摇曳。
记忆中,萧明月隐约记得这样的花海中是她捉弄兄长萧祁云的玩乐之地。
只是她觉得,记忆里花海灵动,眼下静谧得近乎妖异。一丝难以言喻的阴冷骤然爬上背脊,与儿时模糊的安全感撞在一起,激得她全身寒毛倒竖。
此地,绝不似表面这般平静。
霍家骑士已进入花海开道,萧明月历喝之声在寂静林间骤然炸响:“小心!不要碰那片花!”
一道深青色的身影,如同从最浓稠的阴影中渗入光线的边界,无声立在花海中央一株孤高苍老的古木之下。
他带着面纱背对着所有人,身姿挺拔却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僵硬。
萧明月霎时惊觉,是云寒!
彼时霍家骑士已悉数倒在花海中,一名骑士反应过来试图挥剑斩花,重剑刚斩断几株,藤蔓断口处却散发出浓重刺鼻的气息。他的手脚瞬间麻痹,身躯轰然砸在地上。
阿聿已发现古树下的人,遂拔刀而去。只是他还未能近身,数只隐藏在树上的苍鹰横扫而下,发起致命攻击。
“棠棣的战鹰……”
阿聿不明,为何这里会出现棠棣部豢养的苍鹰?
阿聿挡过攻击,再回头,发现萧明月与树下的人都不见了。
***
萧明月追着云寒来至一片废墟。
“云寒!”
云寒驻步,揭下面纱。
“果真是你。”适才萧明月便见他右臂略有异感,原不敢想是他,眼下见着真面目心中寒凉。
“既然已经想起过往,回赤谷城之前也应当回家来看看。”云寒漠然的看着她,“这里,还记得吗?”
这片废墟,萧明月竟有些不敢去看。
她知道,这是阿父阿母养育她的故乡。
梦中的胡桃源已然不在。
火焰舔噬过的梁柱坍缩成黧黑的骨节,深陷在蓬勃的狗尾草与荨麻丛中。半融的铜铃紧贴着炭黑的木头,铃舌碎了一角,蜷缩入尘土。
墙角的灰堆上扣着一口铁锅,锅底早被锈蚀成薄脆的红鳞,雨水和时光反复啮咬,啃出几个蚀穿的破洞。几茎牛筋草穿透锅沿裂缝,瘦硬的叶片在风里微微颤抖。
看着这萧瑟哀愁的一幕,萧明月忍不住红了眼,她垂下眼眸。
“怎么,不敢去看那口井?”
云寒故意刺痛她。
最触目的便是那口井。
萧明月的眼泪已蓄满眼眶,那是最后见到阿母的地方。
井台石缝爬满干裂的碱霜,朽烂的辘轳绳头在风沙里飘荡如幡。井口边缘豁开锯齿状的裂痕,缝隙里钻出几株阴湿的蛇莓,血珠似的浆果落进幽深井底,在死水里洇开暗紫的毒晕。
半截石砖塌陷处,赫然插着一支浑浊斑驳的簪子。
萧明月的心狠狠一揪,阿母的话在脑海中响起:“你兄妹二人一生连枝,岁岁相伴……”
“萧祁云,你如何能理直气壮地叫我去看……”萧明月将眼泪强忍回去,缓缓握住剑柄,“难道毁了这里的不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