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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果子行掌柜被带到了的府衙花厅,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跪地嚎哭:“我招了!我全招了!求求花家四郎饶了我一家老小!”

林随安将千净平放在膝盖上,听着掌柜的阵阵哀嚎,心中毫无波澜。从案牍堂的走到花厅,只用了半柱香的功夫,她心中的怒火和悲恸都消失了,只余下一片静默的空白。仿佛少了什么东西,又仿佛多了什么东西。

花一棠面色铁青,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姓甚名谁?平日以何为生?”

“小人朱四,我这三年是靠果子行赚钱的。”

“三年前呢?”

“就、就做些白牲的买卖。”

“何谓白牲?什么买卖?”

“白牲就是年纪不超过十二的良家女娃,”朱四吞了口口水,“买卖就是拐了女娃儿,再卖出去。”

虽然早已猜到,但花一棠还是心头一沉:“买家是谁?”

“我们这行有规矩,拐行、卖行,分管拐和卖,中间人负责接头,只有中间人知道买家是谁。”

“中间人是谁?”

“我真不知道,那人每次都罩着脸,压着声音说话——”掌柜抬头看了眼花四郎,一个哆嗦,“不过我知道,他肯定是和扬都的权贵有关系,他的靴子是鹿皮靴,不是一般人能穿的起的。”

“权贵?你是说花氏吗?”

“不不不不,不是花氏。花氏扎根扬都不过六七年时间,家主治家极严,做的又都是正经的大买卖,自然不屑沾染这些东西。”

朱四先拍了个马屁,吞了口口水,瞄了瞄四周,见屋子里只有花一棠和一个小娘子,不由放下心来,“若真说起来,扬都因为有花氏坐镇,这种生意反而是最少的,算得上是清流了,不像安都,那才是——嗐!其实历朝历代都一个样,那些权贵都有些小嗜好,贱民他们看不上,只爱良民出身的女娃,尤其是年幼的,最是干净,玩起来最是爽快——”

花一棠:“住口!”

“嗖!”一道利风擦着朱四的头顶扫了过去,他只觉头皮一凉,发髻掉到了地上,满头乱发糊了一脸,吓得屁滚尿流,连连磕头,“小娘子饶命!小娘子饶命!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些权贵真真儿不是人啊,我也是穷得活不下去了,才做了这丧天良的勾当,每每思及此事,如业火焚心,所以才为那些娃儿立了牌位,只望她们能早日投胎,下辈子莫要做人了……”

朱四说不下去了,他觉得屋里冷得厉害,后脖颈冰凉一片,明明没有东西,却感觉有柄刀逼住了他。他抬头瞄了一眼,花一棠瞳光赤红,脸色森寒,旁边的小娘子表情很平静——但他却觉得那平静表情下藏着的东西更为骇人。

小娘子开口了:“还有哪些人做这个买卖?他们都是谁?现在在哪?”

朱四连连抹汗:“这我真不知道,做这种买卖的用的都是假身份,谁也不敢用真面目示人,而且三年前我就洗手不干了,人手早就散了,你就算打死我我也说不出来啊!”

“为何三年前不做了?”

“因为……”朱四似乎难以启齿,“冯氏的人突然传出话来,不让做了。”

花一棠眸光一闪:“冯氏?!”

朱四:“冯氏虽不及花氏富贵,但冯氏朝中有人啊,还和周太守有私交,冯氏放话,我们万万不敢违逆。冯氏还给了笔安家费,好多人离了扬都,从此杳无音信,我舍不下置办的产业,跑到外县躲了半年,又溜了回来,改名换姓,开了果子行……”说到这,朱四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起来,“四郎啊,我这三年来可是本本分分的买卖人,再未做过白牲的买卖,我死不足惜,可我的家人毫不知情啊呜呜呜!”

花一棠攥紧手里的折扇,扇柄咔哒一声,裂开了。

靳若查到了朱四住处,他全家的性命都在花氏手里,断然不敢撒谎。这个案子,线索断了。

突然,林随安站起身,问了一句话:“你设那些牌位,是知道那些女娃都死了吗?”

朱四连连磕头:“我们这一行都知道……白牲、白牲都是活不了的……”

“她们的尸身呢?”

“小人不知道!真不知道!”

林随安点了点头,表情异常平静:“我明白了。”

花一棠怔怔看着林随安出了门,背影融化在了阳光里,突然一个激灵跳起身,夺门追出,门外已经没了林随安的身影,靳若和徐管事正聊着天,看到花一棠都很诧异。

靳若:“这么快审完了?”

花一棠:“林随安呢?”

“走了。”

“往哪个方向?”

“出院子直走。”靳若很纳闷,“是去如厕了吧?”

“她刚刚神色如何?”

靳若和徐管事对视一眼,“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虽然她和发飙的境况完全不同,但花一棠却心慌的厉害,心头一动,朝着寅宾院拔足狂奔。

林随安走进寅宾院,推门,看到了正在施针的月大夫,床上的冯愉义和白顺依然昏迷不醒,床边多出了一张椅子,一张小木案,案头的笔墨还未收起,显然刚刚有人在这儿写过什么东西。

“凌司直和冯松来过了?”林随安问。

月大夫:“刚走一会儿。”

“冯松写了供词?”

月大夫冷笑一声,下手重了三分,“我一个大夫,看不懂,也听不懂。”

看来凌芝颜已经和冯松做完了交易,用冯愉义的性命换了暗塾的线索。

林随安上前,看着冯愉义的脸,“他什么时候能死?”

月大夫拔出针,哼了一声,“他不能死了。”

胸口空荡荡的地方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林随安吸了口气,稳住心神,“月大夫,您之前说服用五石散后,心|燥需泄|火,体力转强,能详细说说吗?”

月大夫终于正眼看向了林随安,神色诧异,“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娃,问这个做什么?”

“请直说。”

月大夫踌躇片刻,“简单的说,就是燥|热难|耐,急需交||合|泄|火,直到药|性|泄|完方可。”

“需要多长时间?”

“这可说不上……”

“交||合时是什么状态?”

月大夫真有些说不下去了,偏偏眼前的丫头瞪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珠子,不偏不倚瞅着她,让她避无可避。

“欲|仙|欲|死……吧……”

“具体呢?”林随安追问,“眼睛里看到的景象会是什么状态?”

月大夫想了想,“我听人说过,大约是迷迷蒙蒙,恍恍惚惚,如临仙境的感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林随安闭了闭眼,她终于明白在严鹤和蒋宏文记忆里看到的记忆是怎么回事了。

那是他们服用五石散之后的看到的景象,所以,好似蒙了一层白雾,而那些尖锐的惨叫,染血的牙齿——甚至还未长出全部的恒牙,都来自于年幼的女童。

她们就是……朱四口中的白牲。

尸体的回忆不会骗人,严鹤和蒋宏文的回忆几乎相同,他们都买过白牲,严鹤和蒋宏文都是冯愉义的走狗,冯愉义肯定也买过……林随安攥紧手指,那么冯氏严令散去所有拐卖团体,只有一个可能——因为某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替他们的儿子掩盖罪行,毁灭证据。

拐卖团体的那些人或许是远走他乡,更有可能是被灭了口。

朱四能活下来,大约只是运气好。

但是朱四知道的太少了,线索断了,更没有指向冯氏的证据,于此相对的,朱四的话反而能证明冯氏是铲除拐卖团体的大善人。

真是讽刺!

林随安目光转向了床上的冯愉义,她对此人一直没什么印象,现在看来,颧骨高凸,面色青白,只是个能喘气的尸体罢了。

若是他和白顺死了,她的金手指是不是能看到更多东西,是不是能找到更多线索?那些女娃会不会还有活着的呢?就算……就算她们都已经不在了,能不能找到她们的尸体呢?

四周的空气变得异常粘稠,似乎时间也慢了下来,林随安听到冯愉义肺部苟延残喘的呼吸声,那么微弱,甚至不需要千净,只需要轻轻捂住他的口鼻——

“林随安!”身后咚一声巨响,一个人影带着温软的阳光撞了进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你还好吧?!”

花一棠的声音钻进耳膜,林随安这才发现,她已经伸出了手,手掌距离冯愉义的口鼻不到三寸。月大夫吓得脸色刷白。

“你……”“花一棠仔细观察着林随安的神色,“又不舒服了?”

林随安感受了一下手指的温度,摇头,“我很好。”

这一次,她的身体并没有失控,也没有那种诡异的颤栗感,她只是单纯地……想杀了冯愉义。

“不可!”花一棠低声道,他的手攥得林随安手腕隐隐作痛,“不值!”

“他们都买过白牲……”林随安慢慢说着,她知道自己的话没有逻辑,而且越来越没有逻辑,“那些孩子,乳牙还没换完,还只是孩子,很小的孩子……她们都死了吗?她们的尸体呢?她们的家人呢?”

花一棠眼底漫上绯红的水光,上前半步,双臂轻轻圈住林随安。林随安额头撞上花一棠的肩头,听到了他的轻柔如风的声音:

“我能找到她们,信我。”

林随安闭上眼睛,眼泪落在了花一棠花瓣般的衣襟上。

真丢人,林随安想,她居然在一个十六岁的小屁孩怀里哭鼻子,幸好她自制力不错,只是掉了眼泪,没有哭出声,他应该……没发现吧?

林随安不动声色观察着座上的花一棠,回到花宅的扬都第一纨绔果断摒弃了低调服饰,衣衫奢华,香薰缭绕,连发髻上的簪子都多了两根,也不知用了什么美容圣品洗漱,皮肤光滑得犹如剥了壳的鸡蛋,长长的睫毛像刷了一层墨。

尤其是盯着坊图的那双眼睛,专注又漂亮。

林随安看着、看着,不禁发起呆来。

其实认真说起来,当时花一棠并没有抱住她,他的手臂虚虚圈着,没碰到她的身体,很是恪守有礼。他的肩膀很硬,根本不像他表现得那般娇弱,大约是他平日的穿衣风格太过华丽飘逸造成的错觉。

“嗯咳,”花一棠不自在清了清嗓子,“何事?”

林随安目光不偏不倚,直盯着花一棠的耳根泛红,才开口道,“你真能找到她们吗?”

她问的是那些女孩的尸体。

“能。”花一棠回答得斩钉截铁。

他并非信口胡言,也不是狂妄自大,随着木夏和穆忠走马灯似的前来汇报消息,林随安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做纨绔简直是暴殄天物,他应该去做计算机,投身科研事业,为人类进步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

木夏送来主要是冯、严、白、蒋及其余附庸冯氏家族的基本境况,包括地盘划分、势力划分、人脉关联等等,尤其是对杨都城外的庄子、宅地特别进行了梳理,花一棠以恐怖数据分析能力,将任何可能藏匿尸体的地点勾出,又一一排除。

穆忠着重查的是冯氏的地盘,铺子、庄子,这部分更令林随安震惊,因为穆忠汇报的每个地点,她都似曾相识,比如红妆坊的斗鸡坊,其实是冯氏开设的地下赌坊,比如卷玉坊的四时茶肆,两年前曾售卖过五石散,掌柜隶属白氏,比如西风坊的马球场,正是严家地下赌球坊……

几乎每个地方,都能在花一棠记录的小黑账里对上号,全是他和冯愉义撕逼打架的重要场所。

“所以,你一直是故意的?”林随安问。

“身为扬都第一纨绔,打架也是有讲究的,岂能随随便便出手掉了身价?”花一棠似乎有些燥热,飞快摇着手里的扇子,目光在坊图上移动的频率越来越快,“不对、不对不对,都不对!靳若还没回来吗?”

“这不来了嘛,叫魂啊!”靳若步履如风进门,抓起杯子咚咚咚灌了几大口水,“问过了,杨都城所有明里暗里做白事的行当,都没接过处理白牲尸体的生意,运出城的可能性很低。”

花一棠:“消息可靠吗?”

“冯氏倒了,蒋、白、严三家也朝不保夕,如今扬都花氏一家独大,他们没必要得罪你。是实话。”靳若道,“那些白……孩子的尸体,应该还在扬都城的某个地方。”

花一棠摇扇子的速度更快了,指尖沿着坊图挪到了罗城最北侧的阳关坊,眸光凌厉,“那就只剩一个地方,冯氏私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