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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时候,林随安终于爬出了地坑。

云中月不愧是天下第一盗,各种逃脱逃命的家伙事儿备的那叫一个齐全,别的不说,就说救人的绳索,上有铁锥铁爪深入地面,下有连环扣可固定腰、肩、大腿,神似现代武侠剧常用的威压装备,救起人来那叫一个得心应手。

唯一令林随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啰里啰嗦的一大堆装备,云中月到底是怎么带过来的。

雨终于停了,日头爬得很快,天空变成了剔透的蓝色,仿若一片巨大的琉璃悬在头顶,身后是一处杂草漫长的石窟,四周散落着残破的佛龛,草色茂密,超过半人身高,叶面上挂着露珠,风一吹,簌簌掉落,打湿了衣襟鞋袜。

正前方是一片连绵的山丘,碧绿的底色上,雪白的野花漫山遍野,花香和草木清香在山风中静静飘着,彷如一伸手就能抓住。

清凉的风拂过鬓角发丝,林随安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心旷神怡,神骨俱清,身体里的疲惫感消失了大半。

花一棠和云中月正在研究丙四他们四人的状态。

这四人虽然表面醒了,但至始至终不发一言,直挺挺地站着,眼珠子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佛被施了什么定身咒一般,甚是诡异。

花一棠摇着草扇子,“莫非是睁着眼睛睡觉?”

云中月顶着玄清道长的脸,嫌弃的微表情万分逼真,“你从哪捡的破扇子?一股子怪味儿,别扇了,草都掉了!”

不说还好,一说花一棠更嘚瑟了,朝着云中月的脸噼噼啪啪乱扇一气,草屑好似头皮屑扑了云中月满脸,“此乃花某亲手编制的玲珑草扇,有通灵启慧之效,岂是你一届凡人可参悟的?

云中月连打三个喷嚏,“林随安,你不管管吗?”

一个扬都第一纨绔,一个天下第一贼偷,吵架的水平怎么跟小学鸡一样弱智?

林随安满头黑线,决定不和他们一般见识,问道:“此处是什么地界?”

“诚县外郊,龙神湖南岸,”云中月瞪了花一棠一眼,指着前面的山坡道,“过了那座山丘,便是龙神湖。”

说到这,又是一笑,“昨日玄明散人夜观天象,推算出今日就是龙神祭日,若是我没料错的话,再过两个时辰,龙门外便会人山人海。二位若是脚程快些,还能凑个热闹呢。”

花一棠挑眉:“去瞧瞧?”

林随安耸肩:“走呗。”

就在此时,神奇的事儿发生了,丙四四人突然同时张嘴说话了,“走呗。”

说的竟是和林随安一模一样的台词,甚至连语调都有九成相似。

林随安愕然,云中月下巴掉了。

花一棠眨了眨眼,“林随安,你动一动。”

林随安:“啊?”

“左右走两步。”

林随安左边横移了两步,丙四四人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形移动了两步,林随安又向右边横移了两步,四人的目光又随着挪了回来。

花一棠瞪圆眼睛,“你——再说点啥——”

林随安:“说啥?”

丙四四人:“说啥?”

三人:“……”

云中月连退几大步,指着林随安道,“你、你你你莫非给他们下蛊了?!”

“蛊个屁!”花一棠一扇子草屑扇到了云中月的头上,“是雏鸟情结。”

林随安:“……”

“此四人身中符水之毒,濒死之际,是林随安将他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相当于重生一次。花某曾在一本杂书上读过,许多动物,比如小鸡、小鸭、小鹅破壳出生后,会将自己第一眼看到的活物当做自己的——”花一棠“咳”了一声,“阿娘。”

林随安:“……”

什么玩意儿?!

这四个家伙说老不老,但打眼看过去起码也快三十了,平白无故多出了四个好大儿,她有这么老吗?!

云中月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爆笑。

“我觉得不对。”林随安连连摇头,“你看他们不是每句话都学我,比如我现在说的这句话,他们就不学,你定是推测错了。”

花一棠摇着草扇绕着四人转了一圈,自己被草屑呛了喷嚏,“难道是毒性入脑,变成了傻子。”

丙四四人目光缓缓移到了花一棠脸上,异口同声:“傻子。”

林随安:“噗!”

云中月:“哈哈哈哈哈哈哈!”

花一棠:“……”

“若是按你那套鸡崽鸭崽鹅崽的理论,你给他们喂了解药,那你也是救他们的恩人,所以,你就是这四个的——”云中月憋笑,“阿爷——哈哈哈哈哈——”

花一棠脸皮狠狠抽了一下。

“别管什么原理了,他们还活着,还能说话,定然还有救。”林随安笑道,“这就够了。”

碧蓝苍穹下,少女笑容绚烂夺目,竟好似将整座山丘都照亮了。

花一棠和云中月不由看呆了。

丙四四人凝滞的眼瞳中倒映出林随安影子,点点燃起光来。

林随安旋身,衣袂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光环,“走,去瞧瞧那玄明散人到底搞什么鬼!”

丙四四人齐齐迈步跟上,“走,看鬼。”

云中月失笑,“真是个奇怪的人,不仅自己奇怪,身边的人也奇奇怪怪——”

话音未落,一柄破草扇子劈头盖脸拍到了他脸上,云中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花一棠你干嘛?”

花一棠双眼灼灼似火盯过来,“林随安是我的搭档,你休想沾边!”

云中月“切”了一声,“小屁孩——”

“你才是小屁孩!你、你你多大?”

“凭什么告诉你?”

“有本事你把这张脸摘了,让我瞧瞧你真正的脸?!”

“想得美。”

“你定是不敢!你定是长得奇丑无比,无颜见人!”

“是是是,我是天下第一丑,你是天下第一美,行了吧?”

二人叽里呱啦的吵声顺着风飘了过来,林随安叹了口气,“吵死了。”

丙四四人:“吵死了。”

*

今日的天气异常的好,天高云淡,暖风和煦,阳光层层浸染在每一片草叶上,积聚了一个月的水汽从土壤里散发出来,藏在风和花香里,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云中月大约是敏感性体质,喷嚏一直打个不停,花一棠挺享受,若非此时蓬头垢面,形象不佳,怕是恨不得在这阳光和花香中翩舞一曲。

山丘远看不高,但真正爬起来却是破费时间,一行病号伤员拖拖拉拉,花了足足快两个时辰终于登到了丘顶。

此处生了一排山梨树,梨花怒放,洁白耀眼,彷如整片林子都燃烧了起来。

林随安第一次看到了龙神湖。

一片汪洋大湖延伸在脚下,和天际线几乎连在一处,天空和湖面都是极为纯粹的蓝色,身处其中,令人头晕目眩。

与龙神湖相比,诚县的县郭就如乐高玩具一般袖珍,城南的龙门开启,正对着龙神湖,湖畔的祭台早已布置妥当,两侧竖着数丈高的旗幡,黄色的旗面,挂着镇魂铃,画着红色的符文和黑色的龙身。旗幡在风中飞舞,隔了这么远,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铃声。

祭台中央设了祭案,看不清摆了些什么,只觉得琳琅繁杂,烟气缭绕,龙神观的道士们倾巢而出,整整齐齐列在祭台之下,打眼看去,百人有余。

祭台下方是密密麻麻的诚县百姓,皆是双膝跪地,双手紧握置于胸前,做阖目祈祷状,根据服饰,林随安大约能判断出为首几人的身份,诚县主簿朱达常,裘氏家主裘鸿,另一侧的应该是朱氏家主,并未看到身着县令官服的人。

道士们开始高声诵读经文,声音随风飘荡,整个龙神湖忽然有了几分神秘感,一人从龙门中缓缓穿过人群,踏着风声、铃声、经文声登上祭台,顶礼膜拜。

是玄明散人,他今日穿了身宽大的鹤氅,显得愈发飘逸,三跪九叩之后,从袖中抽出五尺长的轴书开始诵读祭文,声音时高时低,彷如一根针穿梭在诵经声中。

云中月啧了一声,“瞧他这中气十足的模样,莫非毒已经解了?”

林随安:“玄明散人也中毒了?什么毒?”

“自然某人假扮天下第一盗云中月那日,他喝下符水后中的毒。”

“某人”俩字咬得恶狠狠的。

可惜,云中月的一腔的委屈控诉彻底被无视了。

花一棠:“这倒是有趣了,玄明散人竟也无法控制自己制出的毒吗?”

林随安:“莫非制毒期间出了纰漏,出现了他也无操控的变量?”

云中月阴阳怪气道,“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三人说话间,祭台上的情况又有所变化,所有道士口诵经文纷纷走入人群,平均分散站立,双手捧着的符水葫芦在阳光下闪动着金光。

“这是祭祀的第二个环节,赐福水。”云中月道。

花一棠眼皮一跳,林随安身体瞬间紧绷,又强迫自己松弛下来。

现在就算她是天神附体冲过去也来不及了。

花一棠双眼眯起,死死盯着祭台上的动静,口中却说起了其它的事儿,“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四月初一我们去龙神观献供奉的时候,取来符水给阿牛治病的就是玄清吧?”

林随安这才记起这茬,看着云中月的眼神顿时就有些不善了。

当时的“玄清道长”轻而易举就能接触到符水,若是当时就能拿到符水,解药的研制工作也不会被耽误至此。

云中月一个激灵,忙解释道,“喂喂喂,那个是真的玄清道长,当时我还没——咳,没做好他的脸……”

花一棠和林随安齐齐表示鄙视。

“你们以为这人|皮面具很容易做吗?”云中月大为不爽,“要起稿子、起模子,稿子起码要有十版,模子也要试几十次,制作面具的材质更难寻,要轻薄透气,还要敷贴遮瑕,容易塑性,中间还要垫骨、垫下巴、种眉毛、种胡子,最难的是皮肤的纹理走向的处理……”

“嘘!”花一棠打断了云中月,“安静。”

祭台上下的诵读声达到了最**,道士们纷纷开启葫芦蜡封,将符水洒向了百姓,百姓们仰着头高声欢呼,将符水涂抹在头发和脸上,表情如痴如醉,此时已近午时,日光炽烈,风不知何时停了,旗幡亮得刺眼,龙神湖湖面升腾起氤氲的水汽,整座诚县都在蒸汽中变了形状。

突然,玄明散人发出一声凌厉的高喝,重重跪在了祭台上。

所有百姓和道士震声高呼,疯狂叩头。

茫茫如海的龙神湖上空,出现了一团巨大的云,一条青色巨龙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鹿角、金目、鱼鳞、鹰爪、蛇身栩栩如生,玄明散人的喝声和道士们呼声合成一道凄厉吼叫,破开湖面直冲天穹,神似龙啸。

“龙神降世,福泽万民!”

“龙神降世,福泽万民!”

“龙神降世,福泽万民!”

林随安震撼地说不出话来,眼前的景象竟和她在广都城杀手死后记忆里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原本以为只是死者的记忆美化或者是执念幻觉,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这也太他丫的玄幻了吧!

云中月手搭凉棚遮着脑门,口中“哇哇哇”叫个不停。

丙四四人依旧呆愣愣的,没什么反应。

巨龙的身形渐渐虚弱,消失,留下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花一棠站在在高高山丘上,袖着双手俯瞰着一切,双眼长眯,容色凝霜,一只飞鸟从他身边掠过,扫落满树梨花,纷飞如雪。

突然,他冷笑一声,骂了句“啖狗屎!”

丙四四人被激活了,学着花一棠的口吻骂了四句“啖狗屎”,仿若荡在天地间延绵不绝的回响。

*

藏在城墙头上的方刻、靳若、木夏和伊塔都傻了。

靳若和伊塔成了同款口吃,“龙、龙、龙龙龙龙!”

木夏嘴张得能塞下两颗南瓜。

方刻的脸黑成了锅底,目光投向了城门口队伍最末尾的母子——

半个时辰前,秋三娘和阿牛醒了过来,未等他再做诊断,秋三娘听到了城外的诵经声,不由分说抱着阿牛狂奔出了城,众人放心不下,也偷偷跟了出来,不料就见到了这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此时的秋三娘和阿牛正在疯狂磕头,阿牛尚且有些懵懂,秋三娘则是泪流满面,嘶声大叫,“承蒙龙神显圣赐福,救我母子二人!我愿终生做龙神信徒,祈求龙神护佑我儿长命百岁,一生康泰!”

木夏合上了下巴,默默看了方刻一眼。

伊塔不高兴了,“明明是,方大夫,救人,怎么,成了龙神?不对!不对的!”

靳若一把捂住伊塔的嘴巴,“哎呦我的王子诶,你可小点声,把人招来可就不妙了!”又对方刻道,“龙神祭快结束了,咱们要赶紧撤了!”

方刻沉默着点了点头,一行人趁着龙神祭尚未散场,城中守备形同虚设,跟着靳若沿着隐秘小道七转八转回了县衙小院。

靳若绕着园子团团乱转,“居然真的有龙!这啖狗屎的真是见鬼了!”

木夏跟着靳若也团团乱转,“这不合理,这不合理!”

伊塔还在愤愤不平,“不是龙神,是方大夫救人,不对,不对的!他们肯定,心里也中毒!”

方刻闷闷叹了口气,“我能解他们身上的毒,却不能解他们心里的毒——”

院内一片死寂。

今日所见所闻着实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所有人的心境都是一片混乱,毫无头绪。

“巧了不是,这毒我能解。”毫无预兆的,花一棠的欠欠儿声音从天空传了下来。

众人一惊,抬头望去,就见林随安抓着花一棠的肩膀翻墙跃入,身后还跟着一个蓝衣翻飞的道士,三人身上沐着一层虹晕,像是从天而降的神明。

林随安扬起笑脸,打了个招呼道:“呦,我们回来啦。”

*

小剧场

方刻:你俩他丫的还知道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