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三门溃败的硝烟尚未散尽,枢梦宗议事堂的沙盘前已聚起人影。苏言两手搭在巨桌边缘,凝神盯着眼前的沙盘。
“滋。”苏言手随心动,指尖凝出三色微光,代表土、水、火的灵力悬停在灵脉炮的檀木牌旁。
苏言他微蹙一下眉头,清润带着几分严谨的声音响起:“从战果上看,灵脉炮有效射程差了不到半里,我觉得症结还是在灵脉节点上,主要原因就是增幅不足。看来,我们下一步还需在云台山增设三座聚灵阵;至于那批顶级傀儡,此次作战虽然破了八荒剑阵,但主要还是对手轻视的原因,而且综合战斗过程,毒性还需要进一步提升,表现上毒囊容量仅够支撑一炷香,我想下次将傀儡的毒囊扩容三成,这样方能应对持久战。”
身着黄色道袍的旭东道人,慵懒的斜倚在梨花木椅上,手中盘玩摩挲着青瓷酒壶,壶身“醉流霞”三字釉色温润。
“师父,你这酒壶看起来,不错。”白骠看到旭东手里的酒壶,眼前一亮,凑上前去仔细端详。
“哦,这个,还行吧,妙音坊的杏儿姑娘送我的。”旭东道人摩挲着青瓷温润如玉的表面,故意很随意的说道。
“哦?是那个色艺无双的杏儿姑娘?她可是江南有名的烧瓷窑姐,只是听说她封炉多年,不知怎得,竟然为师父亲自烧瓷?”白骠听到杏儿的名字,一下子来了兴致。
“嗨,哪里哪里,我只是前些日子帮助姑娘治好了多年的隐疾,咳咳。”旭东道人说完,忽然觉得有些跑题,赶紧住口。
“哦?什么隐疾?”白骠不断追问。
“这个……咳咳……”
为了转移话题,他抬眸看向苏言,语气带着几分师父对弟子的包容,又藏着几分刻意的轻松:“那什么,言儿,既然咱们胜局已定,何必仍拘于细枝末节?中三门已溃不成军,扬州百姓皆念你护城之功,师父以为,此时当赴妙音坊,听一曲琵琶,品一壶佳酿,也算不负这江南春色。”
他话音刚落,白骠便再次凑上前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桂花糕,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的星辰:“师兄!说起妙音坊,你有所不知,妙音坊的美酒‘琥珀光’真真是绝品!这酒不仅选取上好的酒料与酒曲,奇的是,她们以桂花蜜浸酿三载,方得酒成。酿得美酒入口甘醇,余味绕舌三日不绝!对了师兄,上月有人在妙音坊现场作赋,一首《九歌赋》让整个江南文人都为之倾倒,只是听说羽衣姑娘从此闭阁再也不见恩客,只练师兄弹赋之曲,不知师兄还是否记得?”
听到羽衣二字,苏言指尖顿了顿,却并未接话。白骠口中的“做赋之人”,正是半月前的自己。彼时他为查苏府秘闻,亲赴妙音坊,恰逢文人雅集,一时兴起作了《九歌赋》,没想到竟传得如此之广。白骠此时提起此事,是想要勾起苏言得好奇。
旭东道人听完,嘴角噙着一抹淡笑,抬手理了理衣袍,语气带着几分得道高人的矜持,却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骄傲:“你说的那做赋之人,我在妙音坊听过,据说那位公子,确有几分才学。不过老道我去妙音坊,倒不是为了听曲饮酒。前几日杏儿姑娘偶感失眠,我以清心符为引,助她安睡;张姑娘葵水腹痛,我又传了她艾草热敷之法。如今坊中姑娘见了我,倒也会唤一声‘旭东道长’,算不上什么尊崇,只是些许医者缘分罢了。”说罢,还故作不经意地拂了拂衣袖,似是不愿过分张扬,却没提自己正是苏言的师父。
苏言却未抬头,指尖仍在沙盘上调整木牌位置,声音平静:“蓬莱阁主力未动,我等仍需备战。灵脉炮的膛线尚未校准至最佳,傀儡的关节符纸也需重新贴敷,此时放松,恐生变数。”
“你这孩子,就是太过谨慎。”旭东道人起身走到沙盘旁,目光扫过木牌,语气带着几分笃定,“一发灵脉炮可以轰十八里,你的那批顶级傀儡能破金丹剑阵,现有的毒,我感觉能把蓬莱阁毒倒了,这般准备,纵是蓬莱阁倾巢而出,也需掂量掂量。”
一旁的墨谷子突然上前一步,手里攥着的鲁班锁已被拧得变了形,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苏言,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却又刻意压低:“好徒儿,大战之时我没好意思说,现在既已得胜,能否将那批顶级傀儡借我一观?放心,我只是看看,绝对不会拆解,我……我只是想,只是想探究傀儡关节的,榫卯结构,以及符纸如何贴敷才能最大化引动灵力……我至今都想不通,那般灵活的傀儡,竟能避开剑阵所有破绽!”他眼神执着,手里的鲁班锁转得飞快,连额角的汗珠都顾不上擦,他只见过傀儡作战的英姿,却不知其名,更不知操控者是谁,但既然看见了,好奇之心升起,如同毒瘾一般,难以割舍。
听到要借傀儡,苏言罕见得停下手中得动作,沉吟了片刻。
千代和傀儡术目前还是自己得秘密,墨谷子虽不是外人,但目前还是不要露出得好。
下定决心,苏言抬眸看向墨谷子,轻轻摇头:“墨师父,既然师父提起,原本没什么,只是那批傀儡是目前得宗门底牌,关乎扬州安危,暂不可外借。”
墨谷子却不肯罢休,跟着苏言的脚步,从沙盘追到灵脉井,又从灵脉井追到制毒棚,嘴里反复念叨:“只需一炷香!一炷香,我只看关节衔接处,若能参透傀儡结印之法,日后灵脉炮的机关也能更精妙……”
苏言被缠得无奈,忽然想起旭东和白骠的提议,只好停下脚步,轻叹一声:“罢了,罢了,今日难得清闲,我们……便齐赴妙音坊,权当放松一下。”
墨谷子听到妙音坊,忽然老腰一震,手里的鲁班锁“咔嗒”一声掉在地上,他慌忙捡起,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容,连声道:“那个……也好!也好,我……这就去收拾药丸……哦不是,收拾衣服,我这就随你出发!”
苏言与墨谷子随即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妙音坊行去。
“嗯?好像路不太对。”苏言骑着瘦马,疑惑的看着前方。
“师兄,你有所不知,近来陛下命誉王在扬州开府建牙,妙音坊又新建了馆所。那个……”白骠还要多言,忽然看到背后瞪着自己的哥哥白氓,识趣的闭嘴。
“在外,勿谈国事。”白氓悄声的说。
刚至坊前,众人便被眼前景象怔住。
只见得两盏丈高的琉璃宫灯悬于门楣,灯壁上“妙音”二字以赤金勾勒,灯穗垂着细小的南海珍珠,风过灯摇,珠玉相击,声如天籁,比皇家宫阙的宫灯更添几分雅致;坊门是整块紫檀木雕刻而成,上嵌细碎的孔雀石与玛瑙,拼成缠枝莲纹样,日光洒落,流光溢彩,晃得人睁不开眼;门前侍女身着水绿罗裙,裙摆绣着孔雀羽纹,手中茶盘是和田玉所制,连杯盏都是羊脂白玉,温润如玉。
白骠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门扉上的宝石,却又猛然收回手,生怕碰坏了这般珍品,嘴里喃喃道:“这般气派,怕是比誉王府还要胜上三分……”
旭东道人上前一步,新的馆所他也是第一次来,怕是别人冷落了自己,再加上今天人多了些,神色带有几分矜持,对着侍女微微颔首:“有劳姑娘,引我等往顶层暖阁。”
侍女立刻屈膝行礼,声音柔得像浸了温水的丝绸:“旭东道长安好!杏儿姐早盼着您来了,这不,姐姐早上还念叨着道长,特意为您准备了临窗雅座,还专门备了您惯用的艾草包,待会儿我去叫她,让杏儿姑娘为您揉按肩颈,解解乏。”说罢,便引着众人往里走,目光扫过苏言时,带着几分好奇与惊艳,悄悄对身旁的同伴低语:“你看那位公子,气质真好,会不会就是上月作《九歌赋》的那位?”
同伴抬眼认真看了一下,立刻两眼放光,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定是他!你没看他的风骨,比那些酸腐文人强多了!连殿下都对公子哥佩服的紧,只是可惜啊,听说他入了道门,一心修道不谈风月,真是暴殄天物!我可得抓紧报告妈妈!”说着便一溜小跑的消失在游廊尽头。
“就是就是!”另一名侍女此时也凑过来,语气带着十分的惋惜,“这般才貌双全的公子,竟被哪里来的破师父教得只知修道,不懂风月,连羽衣姐姐天香国色的都暗自神伤,那师父也太不是东西了!要是我有这般弟子,定让他多来妙音坊,与姑娘们多交流交流文采!”
旭东道人耳力极佳,听得一清二楚,嘴角的淡笑险些绷不住,悄悄用咳嗽掩饰。这群姑娘不知道,她们吐槽的“不是东西的师父”,此刻就在眼前。
“难不成,之前做赋的,真是言儿?”旭东仍旧半信半疑,转头看向苏言的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姑娘们的对话,苏言也听得真切,看着师父摆出无辜的表情,嘴角一阵抽搐,脚步下意识加快,想避开这尴尬的议论。
刚上二楼,便见一群侍女端着乐器、茶点迎面而来,为首的正是春风满面的杏儿姑娘。
“你看,我就说嘛,别看人家换了地方,礼数还是很周全。”旭东道人看着迎面走来的莺莺燕燕,主动向前走两步,整理了一下道袍,笑着向杏儿姑娘打招呼。
“奴婢们拜见苏公子!”杏儿姑娘急匆匆的越过旭东道人,头也没回,离苏言还有七八步远的时候,率众姑娘一下子跪拜下来。
“不知公子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恕罪!”姑娘们莺歌般的轻语齐声响起。
“额……”苏言与众人齐齐一愣,现场的气氛一下子有些尴尬。
“你们的意思,苏公子知晓了,你们起来吧。”就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白骠脑子一激灵,连忙走出,对着姑娘们出声说道。
苏言用欣慰的眼神看了一眼这个为自己解围的师弟,而白骠紧接着搀扶住还在出神的旭东道人,往里面走去。
“谢苏公子。”姑娘们听到回话,纷纷起身。
“那个……把你们备好的东西拿上来吧。”白骠此时的脑子转得飞快,正在想如何化解旭东道人的尴尬境地,忽然想起在门口姑娘说的为道长准备好的东西,于是指挥着姑娘说道。
“苏公子!您怎会驾临?羽衣姑娘日日都念着您,说您的赋让妙音坊成了江南文采第一坊,还特意绣了帕子,盼着能亲手交予您。”为首的侍女从袖中取出一方素色绣帕,帕上以银线绣着“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句子,针脚细密,可见用心。
旭东道人伸出去接艾草包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淡笑瞬间凝固,随即又故作镇定地咳嗽一声,抬手理了理衣领:“我家言儿文采斐然,姑娘们见了自然欢喜。”这声“言儿”出口,侍女们都愣住了,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满是疑惑,旭东道长,怎么称呼苏公子“言儿”?
白骠凑到旭东道人身边,小声嘀咕:“师父,她们给您准备了专席,要不咱们直接去?”
旭东道人瞪了他一眼,却未解释,只是加快了脚步,似是想掩饰尴尬的气氛。
正走着,便见老鸨从楼上下来,但见这位妈妈身着织金旗袍,领口绣着缠枝牡丹,手中攥着一方绣帕,步态优雅,见了苏言,立刻快步上前,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过分热情,又显露出十足的恭敬。
“苏公子大驾光临,真是让妙音坊蓬荜生辉!天字房已为您备好,房内的蓝田暖玉地,是特意从西域运来,比皇家宫阙的地砖还要温润三分。今日所有酒水茶点,皆由妙音坊奉送,您若有想听的曲、想吃的食,尽管吩咐。”说罢,便转头对侍女吩咐,“快将‘醉流霞’‘琥珀光’都端上来,再请羽衣姑娘准备着,为苏公子弹一曲新制的《九歌引》。”
旭东道人刚想提一句自己的临窗雅座,老鸨却突然转头看向他,笑容依旧却多了几分公事公办:“旭东道长,您前几次在坊中的账目尚有五十两未结,不知是今日结清,还是让旁边的这位公子代为垫付?”说罢,目光落在白骠身上。
白骠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老鸨便笑着补充:“白公子器宇轩昂,一看便是爽快人,想来不会介意这点小事。”
白骠下意识地摸出银子,待银子递出去,才后知后觉地懊恼:“我这……怎么就替师父……结账了?”说罢,还委屈地看了旭东道人一眼,心里嘀咕:师父不是说在妙音坊很有排面吗?怎么还要我结账?
进了天字房,众人更是惊叹。云顶檀木作梁,梁上缠着金丝编织的缠枝纹,每隔三尺便挂着一盏水晶灯,灯光透过水晶,洒在蓝田暖玉铺就的地面上,映得满室流光,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中央摆着一张九曲流觞台,台面以汉白玉雕琢而成,水道蜿蜒如溪,旁置青瓷酒杯,杯壁薄如蝉翼;墙上挂着的字画,皆是江南名家的真迹,笔法精妙,意境悠远,好像比誉王府的收藏还要珍贵几分。
白骠摸着象牙椅上的虎皮垫子,忍不住感叹:“这般雅致,怕是神仙来了也不愿走啊!师兄,您上次写赋,是不是也用的这张桌子?”
苏言刚想否认,老鸨便笑着回应:“苏公子上月来妙音坊,当时您吟诗做赋,满坊的文人都拍案叫绝,连京城的贵人都特意遣人来求赋的拓本,妙音坊的声名,皆是托了苏公子的福。所以,我们将那个房间的所有陈设直接搬了过来,所有的用具与那天的一模一样,而且主人说了,这间房今后只许苏公子来了才会开。”
“那个,妈妈,你们准备的什么节目,快些开始吧。”白骠打断了还在夸奖苏公子的老鸨,满怀期待的说道。
“是。”老鸨很知趣,立即盈盈的行了一礼,一招手,莺莺燕燕们立刻鱼贯而入,抱琵琶的抱琵琶,拿管弦的拿管弦,一时间房间内旖旎春光无限。
“起。”老鸨一弹指,优美的音乐立刻演奏起来。
“开。”一坛坛美酒被打开,凛冽的酒香瞬间让人流连忘返。
曲水流觞的游戏很快开始,侍女往水道中注满“琥珀光”,酒液清澈,泛着淡淡的桂花香气。第一只玉碗顺着水道缓缓飘到苏言面前。
“苏公子,请。”一个面容娇艳的侍女亲手捧起,半跪在苏言身侧,捧起玉碗献给苏言。
苏言伸手端起,浅酌一口,点了点头。
“苏公子,我们家的‘琥珀光’,如何?”老鸨亲切的问道。
苏言不置可否,只淡淡道:“还行。”
白骠眼看着苏言喝酒,眼馋的同时,忽然看到苏言毫无波澜的面容,立刻凑上前来,眼中满是好奇:“师兄!这‘琥珀光’乃是妙音坊的招牌,不仅是在扬州,论酒质,已是江南最好的佳酿,您竟只说‘还行’,莫非您喝过更好的酒?”
“算是吧。”苏言忽然想起前世八五七的记忆。
“哦?苏公子莫要取笑奴家,既然有这么好的酒,何不拿来一起品尝?”老鸨明显眼中已透出不服气。
“说起来,我现在也没有那么好的酒。”苏言想了想,摸了摸下巴。
“我就说嘛,苏公子戏耍奴家!”老鸨撒娇式的挥了挥手帕,眼中掠过一丝失望。
“咚咚。”白骠端起水道中的玉碗,将一碗“琥珀光”一饮而尽。
“好酒!”白骠擦了擦嘴,意犹未尽。
“师兄,你要是真有比这‘琥珀光’还好的酒,我连干千杯!”一丝红晕泛上脸颊,白骠豪气的说道。
“那么好的酒,我这里确实没有,不过,我这里还有些稍微好些的,要不你试试?”苏言从怀中取出一只黑陶小坛,坛口密封着,打开的瞬间,浓烈的酒香便弥漫开来,比“醉流霞”更烈,却又带着几分果味和酒曲味的清香,让在场众人都精神一振。
白骠凑到坛口闻了闻,眼睛瞪得像铜铃,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是什么酒?竟有这般香气!比‘醉流霞’烈了不止十倍!”
“不过是炼制丹药时的副产品。”苏言倒了一杯递过去,语气平淡,“以蒸馏之法萃取药物时,顺带酿了些,度数比寻常米酒高五倍,你若说自己千杯不倒,不妨试试。”
白骠咽了口唾沫,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液入喉,似有一团火焰顺着喉咙滑下,他瞬间涨红了脸,捂着喉咙剧烈咳嗽,眼泪都快流出来:“辣!太香浓了!我……我认输!这酒我一杯也受不住!”说罢,便瘫坐在椅子上,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旭东道人走上前,端起酒杯浅酌一口,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又恢复了矜持,只是手中的酒杯却未曾放下,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没一会儿便满脸通红,眼神也变得迷离,嘴里喃喃道:“此酒只应天上有……言儿,可否……可否分我几坛?我想把此物用作炼丹助燃,定然效果极佳……”
“炼丹助燃?这总不会是借口吧。如此美酒,你舍得用来炼丹?”墨谷子也品了一口酒,顿时如痴如醉。
老鸨见状,也凑近品了品酒,眼睛亮得像两颗夜明珠,循着酒味快步回到苏言身边,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却又不失恭敬:“苏公子!此酒堪称神品!您若愿将秘方告知妙音坊,我愿以三成,啊不,五成收益相赠,日后妙音坊的酒,皆以您的秘方酿造!”说罢,便往外喊道,“羽衣!快过来,给苏公子请安!”
“咚咚咚!”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苏言轻描淡写的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嗯,度数的话,也就三十八吧,下回还得再浓一些。”苏言咋了咂嘴,很认真的说道。
“……”旭东道人看了一眼倒在桌底的白骠,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正在此时,羽衣姑娘抱着琵琶缓缓走进来,身着一袭白纱裙,裙摆以银线绣着流云纹样,行走间如踏云而来,见到苏言,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屈膝行礼,声音清润如琴音:“苏公子,许久不见。自您上月作《九歌赋》,小女子日日练习,今日便为您弹一曲《九歌引》,望您不弃。”
琴音响起,清婉如流水,满室皆静。丝足管鲍,白车粉灯,一曲倾囊相授,涌泉相报的知音雅乐响起,众宾客何其乐也。
待一曲终了,众人还在回味之时,羽衣姑娘抬头看向苏言,眼神里满是倾慕:“苏公子才学无双,若能常来妙音坊,与小女子探讨文采,便是小女子的福气。只是听闻公子入了道门,一心修道,不知……不知公子为何会选择这条路?”
苏言还未开口,一旁的侍女便忍不住小声嘀咕:“是啊苏公子,您这般才貌,本该流连风月,与姑娘们吟诗作对,怎么就入了道门呢?定是您师父不好,把您教得太死板了!”
“就是!”另一名侍女也附和,“那位师父也太不是东西了,这么好的弟子,不教他风花雪月,反倒教他打打杀杀、修道炼丹,真是可惜了!”
旭东道人闻言,原本一脸黑线,但想了想又豁达开来,再也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苏言对众人说:“言儿,还不跟姑娘们介绍介绍,你师父是谁?”
苏言见师父毫无责怪之意,心下大定,只得无奈地扶额,对着众人拱手行礼:“各位姑娘,这位便是我的师父,旭东道人。上月我作的赋,也是受师父指点,才略通文采。仙子们莫要错怪了师父!”
侍女们瞬间石化,你看我我看你,脸上满是震惊。刚才吐槽最凶的侍女,脸瞬间红到耳根,慌忙屈膝行礼:“旭东道长恕罪!小女子不知您是苏公子的师父,方才言语无状,还望您海涵!”
旭东道人笑着摆手:“无妨无妨,你们也是爱才心切。只是老道我教弟子,不仅要教文采,更要教担当——言儿守护扬州,比吟诗作对更有意义,你们说是不是?”
姑娘们齐齐点头,看向苏言和旭东道人的眼神,满是敬佩。
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侍从的通报:“誉王殿下到——”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誉王身着月白锦袍,腰束玉带,步态沉稳,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走进房间后,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苏言身上,语气带着几分亲近:“苏公子,本王听闻你在此处,便特意过来,想与你共饮一杯,不知是否唐突?”
苏言连忙起身行礼:“殿下驾临,是苏言的荣幸,何来唐突之说。”
誉王走上前,亲手扶起苏言,目光扫过房间,笑着说:“这个房间,苏公子还满意吗?我之前给说过,寻常物件哪里配得上苏公子的文采?你打赢中三门,护了扬州百姓,本王敬你一杯!”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举止间尽显礼贤下士之风。
“这位是?”苏言看了一眼站在誉王身旁的一白须皓首的老者。
“哦,忘了介绍,这位是官家新任的扬州知府,也是本王的授课恩师,程先生。”誉王非常礼貌的将身位挪出来,郑重的向苏言介绍道。
“久仰,久仰!”苏言拱手作揖。
“客气。”程先生面容冰冷,似乎对眼前的场景十分地排斥,只是对苏言简单的拱了拱手。
“苏先生别介意,家师一直以严肃着称,连官家的面子都不给。”誉王看到程先生轻慢之意,立即拉着苏言悄声说道。
“不碍的。”苏言礼貌的点头称是。
“接着奏乐,接着舞。”誉王坐上主座,环视了一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羽衣姑娘和身后的乐班,随意的说道。
“是。”羽衣姑娘率先起身,紧接着悠扬的乐曲再次环绕在房间内。
“哼。”程先生自顾自的坐在东首,不屑的看了一眼,低头不语。
誉王听到程先生的冷哼,就当没听见,坐下来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听曲,誉王本是个知乐的,听了一会羽衣的曲子,轻声的赞叹了一声。
“不错,这个曲子,可是新的?”誉王饶有兴致的问道。
“回殿下,是苏公子所作的新赋编写而成。”羽衣姑娘行了一礼,不卑不亢的答道。
“赋好,曲子也不错。”誉王看着国色天香的羽衣,满意的点了点头。
誉王忽然回头,笑着对苏言说:“苏公子,我这羽衣姑娘,才貌双全,又与你又此等缘分,本王愿为她赎身,送与你红袖添香,也算有个人照顾你起居,好让先生更好的为我大乾百姓殚精竭虑,不知你意下如何?”
“好,终于来了。”苏言眼睛不易察觉的一眯,心中升起一种预感,这明显是要给自己安排眼线了,只是不知道是朝廷,誉王还是,青丘?
苏言脑中虽然闪过多个想法,但始终面不改色,对着誉王行礼拱手道:“殿下美意,苏言心领。只是一来我乃出家道士,心向修行,二来修为尚浅,正是奋发精进之时,暂无成家之念,还望殿下体谅。”
“哎,先生此言差矣,据我所知,贵道门也有寻了道侣的,似乎也有双修之法,而且,贵师父……听说也深谙此道,要我说,先生大可不必如此清苦,你看看羽衣姑娘是否有着缘分?”誉王看苏言婉拒,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旭东道长,客气的推让一番。
“殿下美意,苏某原本万不敢推辞,只是苏某修行之道,与他人不同,乃是经世济民方可成道,所以……”苏言故意面露难色,继续和誉王扯皮道。
此时,一直隐在侍女中的青丘三公主缓缓走上前,她身着淡紫罗裙,裙摆绣着九尾狐纹样,气质雍容,眼神锐利,却在看向苏言时带着几分审视,轻声开口:“殿下,苏公子既有求仙志向,不愿为儿女情长所困,也是情理之中。强求之事,反倒失了礼数。”
誉王会意,不再提赎身之事,转而笑道:“苏公子心怀天下,本王佩服。只是你新立枢梦宗,百废待兴,本王愿赠白银二十万两、灵木百颗,助你扩充宗门,不知你意下如何?”
“哼,有那么多的银两,不去赈济灾民,却……哼!”程先生在一旁冷眼看着二人对话,听到誉王慷慨的送资粮,忽地冷笑一声,突如其来的声响与欢乐的气氛格格不入,就连誉王如此涵养,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先生此话怎讲?小道请教先生。”苏言对于面前这个看起来像是老学究的人并没有什么反感,书呆子总比老油子强。
“苏宗主,听说你前日救济饿殍的善举,本想着你是一个心有百姓的大善之人,今日一见,不过是酒色凡夫吧。”程先生见苏言相问,顿时开启毒舌,贴脸开大。
“先生之意,是不是觉得我等此刻欢宴,不忍百姓却在寒风受苦?”苏言正色看了一眼眼前的老学究,缓缓问道。
“正是。”程先生没想到苏言会看透自己的想法,并且直接说出来,愤青之气瞬间下去不少。
“先生有所不知,正值此时,我等欢宴,才是经世救民之道啊!”苏言语重心长的说。
“哦?笑话!简直是笑话!老夫一生学圣人之学,从未见过你这般巧言令色之人!”程先生被苏言的说法给激怒,站起身就要拂袖离去。
“先生既然不同意贫道之言,何不听听,进而辩解一番?难不成还会害怕被苏某辩倒不成?”苏言看时机成熟,立刻用激将法诱导对方。
“真是放肆,说道清谈,老夫乃是大乾清流座主,还惧怕你不成?今天就让你说,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高论!?”
“如果尊驾输了,当如何?”苏言继续循循善诱。
“老夫怎么会输?罢了,要是输了,老夫任你做老师!”程先生也是久经骂战,对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相当自信。
“好,既然先生如此慷概,贫道也愿立下愿景,若是我输了,宁愿做先生门下走狗!”苏言站起身,慷概激昂的说道。
“嘶……师兄,你玩这么大?别啊!”白骠悄悄的拉了一下苏言的衣角。
“苏公子……”羽衣姑娘也对苏言投向关心的眼神。
“这个……”旭东道人听到苏言下这么大的注,瞬间酒醒了一大半。
“有话好说,好说。”誉王也没有想到自己带来的宾客竟然引发与苏言如此激烈的对立,瞬时有些尴尬,但内心里却悄然希望苏言与程先生之间发生点什么。
“众位莫劝,我意已决。”苏言拱手谢过其他人的好意。
“好,老夫佩服小友的勇气。”程先生看到苏言不卑不亢的气质,瞬间升起对他的好感。
“孺子可教,老夫今天拿下他,将来一定好好调教,必定能帮大乾培养一个贤士!”程先生暗暗的想着。
“苏小友,你准备怎么辩?”程先生一甩衣袖,大方的问道。
“先生在上,小子只是问几个问题即可。”苏言拱手行礼。
“哈,大胆问来!”程先生捋了捋胡须,朗声笑道。
“好,请问先生,何为饥民,流民?”苏言顿了顿,看着程先生的眼睛,直接开问。
“简单,那自自然是无地,无产之民。”程先生听到苏言提问,程先生眼前一亮,一听起手,就知道苏言并非常人。
“好,请问先生,无产之民是否生而无产?如不是,有无产,无地之民从何而来?”苏言看到程先生回答中规中矩,继续问道。
“那自然是饥荒,导致无产无收。”程先生自信的回答。
“如果是因为饥荒,为什么有的人成为流民,有的人却饮食无忧?”苏言听到对方回答,继续问道。
“那……自然是有的人家田产多,可以经得起饥荒,田产少的人家,自然无法面对天灾。”程先生没想到苏言会继续问,想了想,认真的回答,表情也开始严肃起来。
“回到上个问题,没有饥荒之时,有没有流民?”苏言看到对方回答之时,还有些不服气,故而继续问道。
“这个,也是有的。即使没有灾荒,若是有人懒散或行为无度,也可能会导致变卖田产。”程先生饱读诗书,知道苏言的意思,认真的思索一番,无奈的回答道。
“那么,既如此,流民的出现是否时因为饥荒呢?”苏言看到对方认真思考,随即趁热打铁的问道。
“如此说来,倒是不一定。”程先生听到苏言的问题,陷入了沉思。
“那么反过来,丰衣足食之人,是否就是恶的?”苏言看到对方迟疑,知道对方已经进入了自己的围栏,开始继续追问。
“那倒也未必,勤恳耕种之民,当得丰衣足食。我朝历来也鼓励民众自食其力。”程先生比一般人理解得要透彻,所以想的也要深一些。
“既如此,丰衣足食之人,其子继续勤恳持家,所得资产可否继承?”苏言看到对方眉头越来越深,紧接着问道。
“那自是可以的。”程先生正在想刚才的问题,忽然被提问,不假思索的说道。
“周而复始,丰衣足食之人后,继续丰衣足食,进而锦衣玉食,自无不可?”苏言继续问道。
“可。”程先生没想到苏言能看的如此深刻,立刻陷入了沉思。
“所以,享千金之产者,必是千金人物,享百金之产者,必是白金人物,而饿死者,必是饿死人物?”苏言忽然提高声响,直直的看着程先生,振聋发聩的说道。
“这……似乎也没什么可辨驳的,但,如你所说,我们就看着饥民饿死不成?”程先生被苏言一顿驳斥,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被带进了怪圈,但作为老学究,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能承认自己错了,只能犟着头继续问道。
“自是不会,所以人之道,损不足奉有余,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也!”苏言看到对方掉进自己的陷阱,紧接着引经据典将对方堆死在坑里。
“好!好一个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苏先生,本王受教了!”一直在一旁苦苦思索,勉强跟上节奏的誉王,似乎一下子被苏言所点醒,站起身带头鼓起掌来。
“好!好!啪啪啪!”众姑娘没听懂,但看见誉王鼓掌,情不自禁的跟着节奏,对着苏言热情的鼓起掌。
“先生之言,确实令老夫自愧不如。苏先生,请受老朽程玉一拜!”看到众人的反应,程先生自知已经败下阵来,认赌服输的老头,不得不屈身上前,纳头就拜。
“程先生请起,万不可如此!”苏言看到对方真要下拜,立即一个闪身赶至程先生身前,扶起老先生。
“谢过苏先生。”程玉看到苏言扶起自己,心中一阵感动。
“不过,老朽还是要问,依先生所说,如此欢宴是如何救饥民的?”程先生看向身旁的苏言,诚恳的问道。
“既然先生问起,苏某自是知无不言。”苏言谦让了一下,有意无意的看了誉王一眼,正色说道。
“就比如今日之宴,众人所享之食物,酒水从何而来?”苏言指着流水一般的宴会,问道。
“这……老朽不知。”程先生一直以君子自居,远庖厨是基本的生活,没想到苏言会关注这些,摇头问道。
“回苏先生,奴婢这食物,除了自家手作之外,还定购了雨芳斋,齐胜坊还有三立居这些个名店的。”老鸨察言观色,抬头看向身边的三公主,得到默许的眼色后,起身款款说道。
“自是了,那么,雨芳斋,齐胜坊还有三立居这样的大店,食材供应是怎么来的?”苏言看了一眼老鸨,继续追问道。
“额,按照行里的规矩,我虽不知道,但想来必是相熟的供应商吧。”老鸨也没想到苏言问得如此仔细,想了想认真作答。
“那么供应商的货品又从何而来?”苏言继续问道。
“这……”老鸨面露难色。
“回……先生,小女子家中便是做小买卖的,我知道。”此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一个面容稚嫩的乐姬,颤巍巍的举起手。
“好,你来回答。”苏言点了点头,带着鼓励的眼神看向少女。
“我们小买卖人,必是约定了很多相熟的良人之家,像是专门供鸡的,鸭的,鹅啦,还有米,肉什么的。”小女子在苏言的鼓励下,站起身答道。
“好,良人之家是不是这些东西都是自己产出的?”苏言用眼神看了身旁的白氓,对方立刻会意,从袖中直接拿出一锭银子,赏给乐姬,小女孩眼前一亮,立刻跪下谢赏。
“那也不全是,他们家里有的,必是如数供应,也有没有的,也会走乡串户的收买一些。”小乐姬想了想,说道。
“这就是了。先生想,我们一个妙音坊,关联着好几家大门店的生意,而这些大门店,又连着这许多的供应商铺,这商铺下,又连着多少良人之家,而良人之家,又关系着多少民众。”苏言转过头,看向程玉的眼神,完全像是一个先生对着自己的弟子。
“确实,苏先生所言,老朽一直没想到。”听到这里,程玉心中一阵汗颜。
“我们今日宴饮,随花费不少,但这钱款,却慢慢流向了多少民众,又有多少生民因劳作而得益,固然也有饥民,但我想,救济仅能救一时,可之后呢?这些民众还是要回到家乡,回到世代耕种的土地之上的,而只有自食其力,让耕者有其得,才是我们要做的。”苏言看了一眼这个即将上任扬州知府的百姓父母官,语重心长的说道。
“老朽受教了,老朽这就回去,按照先生的想法,连夜拟定章程,在近日里联合各大家族,搞一些利于民生之举,多多创出些可以利民的工位来!”程先生顺着苏言的思路,格局一下子打开了许多,立刻有了一系列解决方案。
“王爷得程先生,扬州得遇先生,幸甚!”苏言看到对方一心为民得样子,不仅感慨,拱手下拜。
“万不可!如能为民,程某万死不辞!”说着,老头转身急火火的走了。
“先生稍等。”苏言看到对方要走,立刻拦住。
“苏先生,还有何赐教?”程玉疑惑的回身问道。
“拿上来吧。”苏言转头看了一眼白氓,后者立刻站出来,从怀中拿出一沓厚厚的银票,光看厚度,至少也有数百万两之巨。
当场所有人,看到银票的时候,无不目瞪口呆,就连誉王也不由的眼角抽搐。他只知道苏言手中宽裕,可没想到竟然如此富有,再联想到刚刚还要送人的资粮,立刻有些自惭形秽。
“可,不对啊,我可是王,怎么会有如此的想法?”誉王有些怀疑自己。
“这是我扬州白氏与枢梦宗贡献的一点心意,愿助先生化解扬州此次危机。”苏言结过银票,郑重地递给程玉,从刚才的一系列试探后,苏言对眼前这个急火火的老学究彻底放下了戒备。
“这恁多?”程玉没想到苏言一出手如此大方,立刻热泪盈眶。
“程玉,代扬州百姓,谢过先生!”程玉颤巍巍的下拜,对着苏言行了大礼。
“先生请起,愿先生救生民于水火。我扬州,时刻不忘苏先生的救命之恩。”誉王起身,扶起程玉,回头看了一眼苏言,语重心长的说道。
“王爷说笑了,我做此举,都是王爷教导的好,何功之有?”苏言看了看有些酸的誉王,立刻识趣的让道。
“同舟共济!”誉王看对方很上路,立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