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涧的尘埃尚未落定,子妍归来的身影,带着洗不去的疲惫与风霜。
踏入殷都王宫之时,她看到的并非庆功的盛宴,而是子昭难以掩饰的惊悸与后怕。
这一位日益威严的商王,此刻竟像个失了珍宝,复又寻回的孩童,握着她的手,久久地不语,掌心冰凉。
久别胜新婚。
深宫占卜,玄龟负谶。
翌日,子昭并未临朝,而是沐浴更衣,亲至宗庙最深处的卜室。
巨大的龟甲在贞人(占卜官)虔诚的祷祝声中,于熊熊烈火上灼烧,发出噼啪的脆响。
裂纹渐生,如同天书骤现。
贞人仔细地辨读着裂纹的走向,脸色逐渐凝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王上…此卦象…诡谲异常。非吉非凶,似有阴云蔽日,暗流涌动之兆。然…晦暗之中,又隐现一线生机,如星火潜藏,其位在…西北?”
“西北?”子昭的眉头紧锁,“又是西北?飞羽坞?还是…”
他想起子妍带回的“血月祭坛”、“换日大计”之语,心中的不安更甚。
贞人迟疑一片刻,补充道:“依据裂纹的走势,还显出…‘甘霖藏疠,金石可辟’之象…”
“甘霖藏疠?金石可辟?”子昭反复咀嚼这晦涩的谶语,目光扫过卜室内,那陈列的诸多青铜礼器,那一些厚重、古朴、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器物,似乎给了他某一种启示。
匠心独运,王器寄情。
数日之后,一队内侍,捧着数个蒙着锦缎的漆盘,恭敬地送入子妍的元帅府。
锦缎揭开,饶是子妍见惯了珍奇,也不由微微地一怔。
那绵盘之中,并非寻常珠宝华服,而是数件极其精美、甚至堪称艺术瑰宝的青铜器。
一尊“玄鸟负日”酒樽:
此樽整身塑造成展翅玄鸟的形态,羽翼的纹理细腻如生,鸟背托起一轮圆日作为樽盖,日轮上镶嵌着罕见的赤色宝石,光华璀璨。
樽底刻有细密的铭文:“愿如玄鸟,凌九霄,光耀万方,邪祟不侵。”
还有一对“蟠龙逐月”青铜臂钏:钏身蜿蜒如龙,龙首深情相对,共同衔着一枚温润的白玉雕刻而成的弯月,龙身镶嵌着绿松石为鳞,设计巧夺天工,既华贵又便于活动。
铭文:“龙蟠于腕,护佑周全,月映碧落,清辉永驻。”
最特别的,是一套“饕餮雷纹”青铜餐具:
包括爵、角、盘、匕。
每一件都打磨得光可鉴人,纹饰不再是传统的狰狞饕餮,而是融合了雷云纹,与某种抽象化的碧落剑青光纹路,显得既威严又神秘。
器皿内壁,似乎还经过特殊处理,闪烁着淡淡的金属光泽。
铭文:“金石为器,盛载甘霖,辟除疠气,长乐未央。妇好。”
“王上言,元帅劳苦功高,常涉险境,特赐下这一些日常用具,盼元帅每每用之,能感王心,辟邪祈福。时时感受到夫君的温暖。”内侍恭敬道。
子妍抚过那冰冷的青铜器,指尖却能感受到其铸造时,倾注的心血与担忧。
尤其是那一套餐具和“甘霖藏疠,金石可辟”的卜辞隐隐对应,她心中了然,这不仅是倾情的关爱,更是提醒与寄托。
她郑重地收下:“回禀王上,子妍谨记。”
甘盘析局,暗流之源。
元帅府书房内,子妍将鬼哭涧的所见所闻,尤其是“换日大计”与子昭刚刚占卜所得,尽数告知甘盘。
甘盘听完,沉吟良久,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上,那一套崭新的青铜餐具:
“血月祭坛,以神魂撬动气运…换日…甘霖藏疠…蓝五刃所图,恐怕远超疆土之争。他是想从根本上,扭曲、污染甚至取代大商,那赖以立国的天命与气运!而‘甘霖’,或许并非比喻…”
他的目光锐利地看向子妍:“元帅可还记得,鬼方最擅长何种手段?”
“毒。”子妍与卫紫儿异口同声道。
“腐心草能污染水源,制造瘟疫。若有一种东西,能像‘甘霖’一般,无声无息地融入我大商子民的日常生活,甚至…祭祀仪式之中,长期潜移默化地侵蚀、扭曲…”
甘盘的声音低沉下去。
子妍猛地看向案上的青铜餐具,背脊升起一股寒意:
“老师是说…他们有可能试图在…食物、饮水、甚至祭品之中下毒?一种…难以察觉的慢性毒药?”
“或者是毒药,或者是别的什么邪术媒介。”
甘盘的神色凝重,“鬼哭涧是失败了一处祭坛,但是谁能保证,没有其他更隐蔽的‘甘霖之源’,它早已悄然渗入殷都,乃至大商各邦国?”
“查!”子妍斩钉截铁,“立刻秘密彻查所有进入殷都的粮食、水源、药材、贡品来源!尤其是…祭祀所用之酒水、三牲(牛、羊、猪)!”
“飞羽骑行动起来,查清一切的蛛丝马迹。”子妍的眼中充满了信任。
“诺!”
卫紫儿欣然领命,飞羽骑这一部精密的情报机器,再一次高速地运转起来。
无数明的暗的线索,被调动起来,针对性的侦查,悄然地展开。
然而,数日过去,各项常规检查却一无所获。
所有明面上的物资来源,似乎都干净得很。
“敌人不会那么愚蠢。”卫紫儿蹙眉道,“若真有‘甘霖之毒’,其源头必然极其隐蔽,或许…伪装成了无害甚至有益的东西?”
这一日,一名飞羽骑斥候,上报了一条看似不起眼的信息:
近期,有一支来自东南“彭”地的商队,在殷都售卖一种名为“玉髓浆”的饮品,据说是用当地一种特色甘泉,加上稀有果品酿制而成,口感清甜甘冽,且有提神醒脑、强身健体之效,颇受殷都贵族和富商们的喜爱,甚至有不少宗庙祭祀的,也采购了一些,用于替代部分传统醴酒。
“彭地?那不是靠近…”子妍的目光一凝。
“它靠近徐方,且与鬼方控制的区域,有零星的接壤。”
卫紫儿接口,“属下已经查过了,那商队的背景看似清白,手续齐全。‘玉髓浆’也验查过,银针试毒、寻常验毒之法,皆无异常。”
“银针试不出的毒,多了去了。这一点,你们卫氏姐妹两个,是制毒的行家,比我要清楚得多。”子妍冷声道。
“是多,但是…或许是没有到触发条件?”卫紫儿也皱眉头。
“嗯,尤其是慢性毒类,或是需要特定条件类,才能激发的邪术媒介。重点查那‘甘泉’和‘稀有果品’的来源!还有,祭祀所用部分,立刻秘密替换,原来的样品送至傅悦先生处,看他是否有办法检测。”
版筑之智,金石辨异。
傅悦被紧急请来。
他听完要求,看着那一罐清澈诱人的“玉髓浆”,浓眉紧锁。
“银针不入,肉眼难辨…”他绕着罐子走了两圈,忽然停了下来,
“若是极细微的矿物之毒,或与特定金属反应之物…或许有法。”
他命人取来各种材质的器皿——陶、铜、锡、玉、甚至还有一小块铅。分别倒入少许“玉髓浆”,静置观察。
片刻之后,在其他器皿中毫无变化的玉髓浆,在倒入那个子昭赏赐的、内壁经过特殊处理的青铜爵时,接触爵壁的浆液,竟然极其缓慢地、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地,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油花一般的诡异彩光!
“果然有鬼!”傅悦的眼中精光一闪,
“此爵的内壁,王上命工匠以秘法,掺入了一种极细的‘星殒铁粉’,并铭刻了微缩辟邪符文,本意为祈福辟邪。看来,此物能与这浆液中隐藏的极微量异质,产生反应!”
他立刻又取来一些,祭祀常用的普通青铜器皿做对比,却无此种现象。
这说明问题不在于青铜本身,而在于子昭所赐器皿的特殊处理,以及那“玉髓浆”中隐藏的极其隐秘的异物!
“立刻封锁那一支彭地商队!控制所有的‘玉髓浆’!”子妍下令。
“紫儿,严查其来源!要快!”
顺藤摸瓜,深泉惊变。
卫紫儿的动作快如闪电。
那一支彭地商队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飞羽骑控制。
然而,审讯结果,却令人失望——
他们只是普通的行商,那“玉髓浆”乃是从彭地深处,一个叫做“甘渊”的村落,批量收购而来的,他们只负责售卖,对其中的奥秘一无所知。
事不宜迟,卫紫儿亲率一队精锐,马不停蹄,直扑彭地甘渊村。
这个甘渊村,深藏于老山之中,以一口名为“甘渊”的天然深泉闻名,泉水甘甜清冽,四季不竭。
村中人多以此酿酒、制浆为生。
当卫紫儿赶到时,却发现村落里面异常地“平静”。
村民依旧有序地在劳作,泉眼依旧涌着清冽的水流,甚至,村里人还在大规模地生产“玉髓浆”。
然而,飞羽骑敏锐地察觉到,村中几个关键位置的村民,眼神呆滞,行动略显僵硬,仿佛被无形的线索在操控着。
卫紫儿不动声色,假意采购,却暗中派人封锁了所有的出口,并且加紧寻找着村中的长者。
在一处最大的酿酒工坊之内,他们找到了老村长。
老村长面对一些询问,对答如流,言称,这玉髓浆乃祖传工艺,绝无问题。
卫紫儿突然拿出,那一柄经过特殊处理的青铜匕,舀起一勺即将灌装的浆液时,那个老村长的瞳孔,猛地一收缩,脸上闪过一丝极其不自然的抽搐!
“拿下!”卫紫儿厉喝道!
左右飞羽骑立刻上前!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个老村长和周围的几个“村民”,突然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眼中冒出诡异的红光,悍不畏死地扑向了飞羽骑!
同时,那工坊深处,传来一阵机括的转动声,和浓郁的血腥味!
“果然是被控制了!”卫紫儿拔剑格开扑来的“村民”,发现这一些人力大无穷,且不畏疼痛,仿佛是傀儡一样!
激战一瞬间爆发!
飞羽骑此次来的虽然都是精锐,但是这一些被控制的村民,却极其难缠,更兼他们熟悉地形,一时竟被拖住。
卫紫儿一剑劈翻一个傀儡,直接冲向那个工坊深处!
越往里走,血腥味越浓,还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鬼哭涧里,那血咒的邪异能量波动!
她猛地踢开一扇暗门!
门后的景象,让她这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也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暗室的中央,那一口本该清澈的“甘渊”主泉眼,竟然被一种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一般的诡异晶体半封半堵着!
泉眼的周围,刻画着与鬼哭涧的血咒锁魂链,同源的邪异符文!
几个真正的鬼方巫祝,正围坐在泉眼旁边,口中念念有词,将一些研磨成粉的腐心草,和其他古怪的材料,不断地投入泉眼之中!
泉水依旧涌出,却在流经那一些暗红晶体和符文之时,被染上了一层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邪异能量,然后才汇入外部,那酿酒的水渠!
所谓的“玉髓浆”的提神健体之效,根本就是这一邪能,短期之内,刺激人体潜能的假象!
长期饮用,必然精气枯竭,心神受制,甚至沦为傀儡!
这才是真正的“甘霖藏疠”之源!鬼方竟将毒源,直接设置在了泉水的源头!若非子昭占卜上的提示、赐下特殊的青铜器,恐怕等到全族毒发蔓延,一切都晚了!
“毁掉它!”卫紫儿娇叱一声,挺剑直接杀向那一些巫祝!
巫祝们惊觉,怪叫着起身迎战,同时还驱动那一些,被邪泉控制的村民傀儡,围攻而来!
暗室之内,爆发了更加惨烈的战斗…
殷都,王宫。
子妍接到了卫紫儿成功摧毁甘渊邪泉、击杀鬼方巫祝、解救部分村民的传讯,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而,卫紫儿在讯末的补充,却让她的心情更加沉重:
“…邪泉虽毁,然其污染已持续了数月,部分‘玉髓浆’已流散四方,恐怕已经有部分贵族乃至宗庙祭祀服用…后果难料。另外,在此处发现与鬼哭涧同源之血咒符文,疑为‘换日大计’之另一节点。蓝五刃布局之深、之广,远超预估…”
子妍放下密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繁华的殷都。
阳光之下,这一座巨城依旧巍峨,但是她却仿佛能够看到无数无形的、带着毒性的“甘霖”,正在悄无声息地渗透在城市的肌理之中。
子昭赐下的那一套青铜餐具,静静地摆放在案几上,闪烁着冷冽的光泽。
“甘霖藏疠,金石可辟…”子妍喃喃自语,“夫君的卜辞,又一次应验了。但辟得了一时,辟得了一世吗?蓝五刃的‘换日大计’,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甘霖之源’?”
她转过过身去,目光落在巨大的大商疆域图上。
西北的飞羽坞,彭地的甘渊…下一个,又会在哪里?
夜瞳无声地落在她的肩头,它幽绿的眼瞳,也仿佛映照着这一片广袤疆土上 隐藏 的危机。
一场围绕“甘霖”与“金石”、蔓延于无声之处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而子昭的关爱与先知,在带来片刻安宁的同时,也预示着更加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