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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对男子本就苛刻。

顾总领行到如今,并不容易。就算他如今高居总领之位,阁内也总有一部分人因为他是男儿身横竖看不起他。

他洁身自好,端的是终身不嫁的硬气做派,品性、行事、能力皆无可指摘。他若是有一星半点的瑕疵,都会有人借机生事,想把这个唯一的男总领拉下马去。

这回麻烦大了。

未婚先孕,无媒苟合,大丑闻。

楼七娘心里发苦,百转千回之际脑中竟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首诗:

郁郁春风度玉门,偷趁云雨种孽根。争教人前瞒得住,珠胎暗结已孕身。

啊这这这。

可不就是吗!

而瞧着顾翡一无所觉的模样,楼七娘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到底如何?”顾翡瞧出了楼七娘的吞吐与欲言又止,心中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烦躁,“好与不好,直说即可。”

楼七娘忽然叹了一口气。

她原本和气的脸上一片严肃,答非所问道:“总领,你实话告诉我一声,你……是不是在凤京有了相好的女郎?”

顾翡:“……”

这回轮到他说不出话了。

略一停顿后,顾翡垂下眼睫,神色自然道:“……没有。”

楼七娘倒吸一口凉气:“老天啊!”

“你这……不知道孩子娘是谁吗?”楼七娘年已不惑,把顾翡当半个儿子看的,她相信了顾翡的话,顿时痛心不已。

她痛骂道:“那个混账!”

而顾翡像被雷劈了一般,愣在原地。

脊背僵了半晌,他才忽然出声,满脸不可置信,仿佛楼七娘说的是什么极为荒唐的事,他下意识否认道:“什么孩子娘,你胡沁什么?我体质不孕,绝无可能。”

其实他人都快傻了。

楼七娘一噎,睁大眼睛瞪了顾翡一眼,“你的身体如何,我还能不知道?我以前只是说极难有孕,并没说过绝无可能啊……我可是严谨的医者。”

顾翡体质特殊,天葵一年一次,就算正常成亲嫁人过妻郎生活,有孕的可能都是微乎其微的,而仅孕嗣有碍这一点,就让他在古代婚姻市场上判了死刑。

而顾翡下定决心为事业奉献终身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清楚自己不可能有正常男子嫁得良人、生女育子的幸福生活。

顾翡声音微颤:“所以,我……”

楼七娘道:“差不多,已孕三月。”

顾翡完全沉默下来。

他此刻心乱如麻,分不清是惊喜更多还恐慌更多,他和殿下并不是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肌肤相亲的,在那一夜之前,他们都还是正常的主从上下级。

而且,也仅有那一夜……

顾翡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天清晨醒来时,他内心的震撼。混乱的记忆和身体的不适,赤裸的身躯,皮肤上醒目的痕迹,他的手还环在共枕之人的腰上……

腹内特殊的酸胀感。

还有躺在他身边睡颜慵美的少女。

顾翡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深闺男子,都这样了,他自然清楚发生了什么。手臂上鲜红的守贞砂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因为意外,与可望不可即的人春风一度,关系变得微妙又紧密。

他们本可以循序渐进,慢慢来。天长地久,日久生情,将那份两心相悦的情感慢慢培养起来,他并不在意名分。

可、可如今这般——

太突然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打乱了所有他预想中的计划和节奏。

顾翡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自己的小腹,其实并不明显,仔细感受才能摸出一些弧度,他神色愣忡:“我流了血……”

“算这胎儿命大。”楼七娘叹了一口气,低声道:“照你先前这个拼命法,不把命当命,险些就将肚里的折腾没了。”

“你亏耗太过,大人都瘦了一圈,这孩子现在只能勉强稳着。”楼七娘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试探道:“若不卧床静养,好好保胎调理,是决计不成的。”

“这孩子,你想要吗?”

阁内谁都知道顾总领是个工作狂,这段时间为了私账之事又有多拼命,现在查账扫贪进行得如火如荼,绝没有半路撒手的道理,可他再勉强,定会伤劳小产。

顾翡一时没说话,神色隐有挣扎。

“总领,我倚老卖老,说句话。”

楼七娘目光温和地看向他,认真道:“未婚生子,生母不明,这孩子将来的处境,不用说您也知道。”

“您又无婚嫁之心,世人的眼光若说完全不顾,那也不现实,您好好考虑一下。”楼七娘是不建议顾翡要的,毕竟对于男子来说,这属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而顾翡沉默地听着,忽然出声问道:“……这个孩子若是没了,那以后——”

楼七娘知道他言中之意,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不忍,但还是说了实话:“小产总归伤身,以后就……再无可能。”

“所以,”顾翡的手指猛然收紧,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道:“这应该是我此生,唯一一个孩子,对吗?”

唯一的,和殿下的孩子。

楼七娘叹气,“是。”

顾翡能问出这句话,楼七娘便知道他的倾向了,父女连心,此乃人之常情,她既不忍苛责,又忍不住为顾翡担忧。

“可保胎和理事不可兼顾,您之前付出了这么多心血,真的想好了吗?”

顾翡深吸一口气。

良久,平复下紊乱的心跳和气息,他低声道:“……这孩子,我要。”

楼七娘闻言,也不再劝了。

没人比她更清楚,顾翡若是心里有了什么主意,八百头牛都拉不回来。

看着理智,实际上倔着呢。

楼七娘内心直叹气,可既然顾翡都做出了决定,她面上就不能再表现出任何遗憾不赞成之类的反应来讨顾翡的嫌。

于是她从善如流道:“既如此,我必尽我平生所学帮你保住这个孩子。”

“还有,要么找到孩子他娘让孩子以后能认祖归宗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要么就赶紧找个好姑娘嫁了。”

“这话你可不能驳我。”楼七娘苦口婆心道:“你总归年轻,不知这世道的厉害。若不想孩子吃苦,就把我的话放心上,赶紧给孩子物色一个有钱有势的娘。”

顾翡:“……”

已经有了啊。

若是一朝曝光,那个对所有人来说都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对象,就是天底下,最尊贵优秀,有钱有势的人。

当晚,顾翡一夜无眠。

他心绪纷乱了一整晚,第二天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起了身。

抬步走到书桌边,顾翡略想了想,拿出纸笔挥毫就写,但他眉头紧锁,总觉得文思滞涩,总是写不满意。

良久,桌案上已经堆了许多揉成团的废纸。他越写,越觉得不知道该写什么。他有一肚子话想要诉诸纸上,却又被挡在了笔尖,流露不出,又生怕不得体。

他也想过不告诉殿下。

可殿下曾说过,她最不喜欢揣着一肚子话却不知道说的家伙,最烦不长嘴的人和不长嘴的事。

这种事,虽然会让殿下为难,可……她应该是会想第一时间知道的吧。

顾翡头疼地揉了揉发闷发紧的额角,最终只寥寥写下了几句话。

——殿下,见字如晤。

——暌违日久,拳念殷殊。庆州事务一切顺利,贪腐暗蠹渐次收网,安心勿念。夏暑将至,殿下旧有褥热之症,万望将息。

——此番事忙,我已有孕,年末为期。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而几日后,相隔千里之外的姬晗撕开信封,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看了半天。

表情空白了很久。

直到终于反应过来,她才深吸一口气,一把拽过了夏蝉,咬牙道:

“备车,我要去庆州!”

——